◎呂大明 圖◎michun
永別了,塵世!
一隻稱為「生命」的鳥在飛翔;唱著神祕的歌調,牠向北飛,不飛向北闕(京城),向南飛,不飛向南山(終南山),牠飛過詩的荒原……
唱這首生命的哀歌已來到epode(尾聲),敘述一段最悲壯,最悽美的結束……
法國少年詩人查尼葉(Andre Chenier,1762-1794),他三十二歲死於斷頭台上,卻被尊稱為法國浪漫主義詩人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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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ieu, terre adieu / Vienne vienne la mort! / Que la mort me delivre! / Ainsi donc mon coeur abattu…
永別了!塵世╱死亡降臨罷!死亡讓我解脫,╱當我心被痛苦擊潰……
──譯自查尼葉,〈永別了!塵世〉(Adieu, ter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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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尼葉1794年在巴黎聖拉查(Saint Lazare)監獄寫下此詩,法國大革命他為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台喊出正義的呼聲,自己也死於斷頭台上。
多少年過去了,查尼葉依舊活在法國人心中,法國高中教科書有他的傳記與詩歌,是法國少年必讀的課程,文科高考的主題之一。
人通過生的拱門,像一趟旅行,曙光初現朦朧的美,浪花輕漫的歌謠,日午繁花的豔色,千山萬水的逍遙,蕭颯的西風,低沉的鳥鳴──來自幾千年一株老橡樹。
人穿過生的拱門,漫長的旅程終會結束在一個終點站──死亡,澗水!潺潺的清音終止了,一種古葬法──罈葬的儀式沉悶悲傷的氛圍籠罩……
查尼葉來了,又匆匆走了,沒能悟徹生命的繁文縟節,細數花朝月夕,月圓月缺,駐足生命的峯頂,回顧已逝歲月的歡笑與熱淚。
讀查尼葉詩篇那個午後,我去凡爾賽巴黎大道散步,聽到棲息梧桐樹上的鳴禽唱出Organ Voice(琴音),我聽到悲調的epode。
煙雨霏霏,我沒撐傘,讓淚與雨沿著雙頰垂落,雨也是蒼天哭悼查尼葉的淚。
降霜的初秋夜晚
花墮葉落帶來美的傷痕〈長門賦〉的陳皇后心中悵然若失,庭中黯淡的微光也許出自「月之精光」,「星之行列」,雖是盛夏,卻有悲秋的傷感。
司馬相如在〈長門賦〉說:停在枯萎白楊樹是那隻失偶的白鶴,牠不停地哭出哀怨的鳴聲。
如雅琴變調彈奏出哀傷的商聲,都是情傷。
我患嚴重的失眠症,我形容安眠藥是希臘神話海爾彌斯(Hermes)穿著有翼的飛鞋,戴著有翼的飛帽將手中仙棒對著人搖起,人們就沉入夢鄉。
但海爾彌斯的仙棒也有失靈的時候。
芍藥花開,荼蘼花謝,說的是韶華易逝,狼藉的落花飛紅傾訴人間曲終究散的哀涼。
階上堆起霜白與月光營造的銀色光芒,是古代幽淑女獨依欄杆邊兒空對倚樓的舊怨新愁。
陳皇后幽然獨棲,就是住在刻木蘭為椽,飾文杏為樑,雕樑畫棟華美宮殿,仍然無法排遣寂寞。
那翡翠色的鳥兒早已收斂起雙翼棲息在湖畔一株棟樹上……
人避不了生命與生命被隔絕的悲哀,情感的破碎,慈親的永別像去一趟遠行,就找不到歸路。
我沉潛在司馬相如瑰麗的賦體文學中,很自然獲得昇華的情緒。世間有這些美文,讓我排遣時光,我不羨慕錯石鋪地的華宅,只銘記借用「瓴甓」的才華之筆。
當我掩卷,很自然遁入夢鄉。
失樂園
一種敲擊樂器,敲出生命單調失落的聲音,就像拉開現代戲的幕,聽到喧譁後面隱藏的空虛。
使人心靈荒蕪是世紀末與新世紀初漫天喧譁,像一場地方戲結束時,譁然散去的人群……
我在尋找超越。
就如在凡爾賽這座古城空安穩穩漫步在古老的街市,古老的大道,獨坐在湖邊,聽風聲帶著美的韻律,飄浮過水面……
我在逃避深邃難以翻譯的語言:痛苦。
但樂園早已從世間遁隱,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9)已寫下〈失樂園〉(Paradise Lost),他如衛傑兒(Virgil)與荷馬(Homer)由開場詩就概括了故事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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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f Man’s First Disobedience and the Fruit / Of that Forbidden Tree.
請聽人類最初違背上主的旨意,以及那株禁樹上的果實。
──譯自彌爾頓,〈失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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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讚揚彌爾頓:To sing of Time or Eternity.(歌詠是時間與永恒。)
佛學「涅槃」是生命的終站,是空境。
西方悲觀哲學家叔本華另有一套遠避痛苦的曲徑──苦難是孕育天才的溫床,他以莎士比亞與歌德為例,認為能創作想像力豐富優美絕倫的文學作品,必然對現實世界有不滿的徹悟:「人生如夢,世事如幻。」他終於在橘子園思考出一套獨立的哲學。
不論是宗教或哲學都是「悟」,人進入「悟」的高境,就能接受痛苦。
人生多采多姿,我們擁有現實的世界也擁有夢想的世界,當喧囂隱去,在寧靜中精神擁有豐富的語彙。
巴黎春天繁麗多彩,像那年代隋煬帝南遊,千戶萬戶的婦女都織起「宮錦」。
巴黎的錦緞展現在孟仙園,聖古園,巴嘉蒂園」……的繁花綻放。
瞧!千戶萬戶的人家都織起五色繽紛,麗彩繁複的「宮錦」。
永恆
走在迴廊曲欄間,風聲彈奏繁複的悲歌,千纏萬纏如雛鳥失母哀哀啼鳴。
沒有歷經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繁華,如煙塵夢魂,暮春的鴉鳥在凡爾賽宮苑仍然啼泣空弦哀音……
老舊的鋼琴擱在牆角邊兒,時日不斷消蝕,已久不撫弄琴音,怕聽自己彈弄的低調。
走在凡爾賽街市,流浪漢用皮袋子裝酒,如古代的「鴟夷」,他不是飲「醪」(含渣滓的醇酒),而是法國廉價的紅酒。
據說法國著名女作家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1914-1996)晚年是在廉價的酒精中結束生命,同時也寫出法國當代文學的代表作品。
酒是靈感的泉源,也寫下「死亡」的一筆。
流浪漢無家可歸,借酒澆愁,冬寒夏暑在人間的歲月飄泊。以莒哈絲的才華不需要借酒發揮,一定是人世的悲感;人世間身提(被拋棄)黃泉,骨肉為泥的悲感,讓過量的酒精帶來悲劇性的結束。
上帝我委身於「祢」,╱當死亡霹靂迎接我的時候,╱當我的血管流出血液的時候……(錢春綺譯)
寫這首詩是德國少年天才詩人科爾納(K.T.Korner,1791-1813),他戰死時只有廿二歲,在他身上發現一本血跡斑斑的日記本寫著此詩,這首詩和他的日記本被保存在德國德勒斯登,當成烈士神聖遺物。
人免不了由季節的變幻聯想,生命的豐茂與凋萎,佳木綠樹忽然來到「草拂之而色變」的時季。
深秋,我聽到林中響起商聲,不是氣勢奔騰如黑夜海濤聲,而是悲悼生命枯槁的哀音。
追悼寫下「哀歌」的文學才子才女已超出悲秋傷春的感情,他們的生命雖然結束了,留下的佳妙篇章永存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