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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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羊川/時光(他摸了摸左手上的錶)

2019/05/17 22:00

photo:阿尼默。www.facebook.com/animo.chen

〔黃羊川/自由副刊〕

1

人傑仍在睡夢中,半夢半醒,偶爾他的手或腳輕微抽動;夢裡他正在游泳,很規律地,左手繞圈右手換氣,腿則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仁武輕輕地抓著人傑的腳踝,他仔細地端詳人傑的腳掌,腳底與整隻腳相比,特別地白,特別地嫩,腳底以上像是上了層黝黑的漆般;仁武慢慢使力抓緊人傑的腳踝,人傑的腳動了動,似乎想逃離,可人傑愈想掙脫仁武便愈刻意施力。

人傑在夢裡差點溺水。他驚醒坐起,發現自己陷在床裡而非水裡,他看著仁武也在床上,可與他頭腳相反,一會兒,他便察覺自己的腳給仁武緊緊抓牢,他抬起腳,用力朝仁武身上踹去……

房間一邊是整齊的,另一邊則是掛滿了仁武的衣物,半開的衣櫃門上有好幾只衣架,有些衣架空無一物歪斜翹起、有些衣架則變形了,甸甸地掛著仁武過於厚重的迷彩軍服;仁武整個人纏著棉被,懶散地看著自己的半邊,滾一圈,又看著人傑的另外半邊;人傑在廁所裡,大喊,快點起來換你了,人傑的嘴裡還含著牙膏泡,喊出的字句不甚清楚;仁武刻意模仿人傑的聲音,咕嚕咕嚕地念著,歪點以來彎你喔,念罷便自顧自地大笑;人傑從廁所探出頭,不明白仁武笑什麼。

人傑將待洗衣物一件件折好,一一放進洗衣袋裡;仁武光著上身,將曬乾的衣服一件件收下,這問題他問了或許百遍有,但他仍不厭其煩地再問了一次,我不懂要洗的衣服為什麼還要先摺好;人傑不想回答他,他指著仁武,你把你身上的都脫下來我一起洗一洗,反正你等一下「本來」就要全部穿「新的」;仁武懂得人傑的意思,他打開陽台邊的窗戶,將收下的衣服全都丟進房間床上,一邊脫掉身上唯一一件四角內褲,一邊故意問,為什麼一定要全部穿新的,我穿昨天的內褲誰知道;人傑仍不想回答,伸手想搶走仁武脫下的內褲;但仁武縮手刻意不讓人傑拿到;人傑退後一步往旁側身,做出要仁武自己丟進去的手勢;仁武起身一跳,投球的姿勢,內褲確實地落入已經開始轉動的洗衣機裡;人傑看著仁武練得健壯精實的身體,身上唯一晃動的是他略有反應的陰莖。

仁武換著西裝,人傑刻意不經心地搔著澎澎,他們倆養了近一年的貓,又一面沒有心思地玩手機遊戲,很快地,裡頭的人物便已陣亡,他瞄著鏡裡的仁武穿著他的西裝,摺著衣袖拉著衣角,調整細節。

photo:阿尼默。www.facebook.com/animo.chen

人傑看了看仁武手上的錶,叨念著,你又戴我的錶了,你動作快一點,你媽在等你了,她一定提早半小時就弄好坐在客廳等了;好啦,我知道了,你都還沒換衣服,一直催幹嘛……我換什麼衣服,是你要相親又不是我要相親;你要載我出門啊,也是要換外出服吧,還是你要穿這樣?不行嗎?好啊,你要穿這樣,我也沒意見。

人傑還沒換上外出服,他走到仁武旁,背對著鏡子替他調整衣服到合適的位置;仁武看著鏡裡的人傑的背影,他忍不住抱了人傑;你幹嘛,衣服又會弄縐;弄縐再弄平就好,仁武用力地抱著人傑,他的下巴在人傑的肩膀上不停地摩擦;你是澎澎哦,在那邊摩什麼摩……

澎澎坐在一旁的高處,看著他們倆,打哈欠。

仁武將手伸進人傑的背心,人傑的背上一圈圈微微隆起,拔罐的痕跡;不要一直摸,有什麼好摸的,快點我要換衣服準備出門了,人傑試著推開仁武;我覺得很有趣啊,仁武不願鬆手;你真的要穿我的西裝去?你不覺得怪怪的嗎?啊我都穿好了現在才問,而且哪裡怪怪的,我覺得這樣很省錢啊!兩人推推拉拉,看似一人推一人拉,但其實兩人都不願放開彼此,像默契十足的雙人舞,若是一人敢放開身體朝拋物線的方向甩,那是因為相信對方會牢牢地抓住另一方。

人傑換著外出服,仁武滿意地直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瞧;人傑突然轉身抓住仁武的手,看了他手上的錶;快點,要遲到了。

2

人傑開著車,看著前方,一句話也不說,車內的音樂是沒有歌詞的輕音樂,樂音是吉他弦,撥著點著彈著像是人傑不語的心緒。

那你等等要去哪?結束之後你會來載我嗎?仁武好奇地問。

可能去游個泳吧!然後回家好好睡一覺,「沒人」吵我睡覺!人傑刻意加重語氣地答。

仁武聽了人傑的回答後有些吃味,是那個我搭訕你的游泳池喔!仁武刻意將左腳抬到副駕前的平台,露出他腳上的腳繩。

人傑右手上有一模一樣的手繩,他的手擱在方向盤上,眼睛正視前方,一點也沒將視線分給仁武,但他知道仁武腳上的腳繩;沒想到陳先生還會在意?我就去游個泳而已,你擔心什麼?對了,你跟你媽自己坐計程車回去就好了吧!我又不知道你們幾點結束……

坐計程車很貴耶,結束之後,我打給你?

雨滴從高空而來,掉落池面,十秒?或許更短,五秒?三秒?池面像是千針落下般,激起的漣漪撞著漣漪。

救生員的哨音響起,泳池周邊的人顯得紛亂,有人急著從泳池爬起,有人則急著收拾池邊的物品,仁武與人傑也跑向更衣間……他倆沒有撞在一塊,仁武看見人傑後腳步放慢,他跟隨在人傑後頭;淋浴間擠滿人,仁武排在人傑身後,他偷偷盯著人傑的身材瞧,人傑排著隊,偶爾四處張望,轉身時,他倆的眼神交會,仁武對著他笑,人傑輕輕地皺了眉,疑惑著卻也沒有太多,他很快地回應,點了下頭便轉過身,轉過身的人傑又忍不住回頭看,仁武仍盯著他瞧,人傑覺得尷尬又立即將頭轉回,輪到他了,他像是想躲進淋浴間似地,趕緊衝入,關門鎖上。

水在人傑身上澆淋,他望著淋浴間下的縫,四周有三邊的空隙,一雙又一雙的腳,踩踏、經過,他看見有雙腳,腳上繫有腳繩,站在他的淋浴間外等。

人傑在泳池門口,他朝外看,雨不大不小一點一滴密密麻麻,像不會停止般;他往內看,淋浴的聲音從未間斷,有一瞬間,他閃過仁武淋浴的樣子,但他很快地便拉回自己的理智,他繼續朝前方尋找什麼目標似地張望,眼前的景象一如往常,他等待雨停;雨滴在泳池旁整排的機車上,人傑看著自己的機車,心裡卻不自主地猜測哪台是仁武的機車……

仁武洗完澡後,從泳池走出,他見到人傑,刻意移動到人傑身旁。

人傑看著手上的錶,伸出手想測測雨勢大小。

你的錶很好看耶……

3

仁武扶著母親從家裡走出,人傑早已站在車外,打開車門等待。

仁武母親還沒坐進後座就連聲感謝。真的很感謝,我們仁武有你這麼好的長官照顧他,真的是上輩子不知道做了什麼好事。

媽,你又來了,人傑大哥都這麼熟了你不要每次見面都講一遍……仁武趕緊扶母親上車,一臉無奈地看向人傑,但人傑沒有回看他;人傑嘴裡的回應與以前相同,但表情卻若有所思似的,他走回駕駛座。

游泳時仁武與人傑總喜歡比賽,但仁武刻意緊緊地游在人傑後頭,只要他多踢一下水,他的手便能勾中人傑的腳,他刻意等待,等到人傑快到達池邊時,他才用力踢了水,伸出手,抓住人傑的腳,人傑縮著身體,掙扎,吃了好幾口水,原地站起,又好氣又好笑地想發脾氣,但憤怒難以集中,仁武的笑窩朝他投來,仁武打開健壯的臂膀及曬得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發亮似地耀眼;人傑也跟著笑了,像是他可以在仁武的眼中看見自己也笑了一樣,他再次潛入水底,踢著牆轉身繼續往前游,他每一下踢水,都濺起激烈的水花,他沒發現他與仁武的身形多麼神似,笑容裡同樣藏著堅毅。

飯店門口下車後,仁武扶著年邁的母親朝門口走去,他轉頭看著人傑站在駕駛座外看著他,他對人傑投以他慣常的笑容,人傑沒有表情地看著仁武,但他的情緒卻無比複雜。仁武母親喚著仁武,與飯店自動門打開同步似的,仁武轉回頭;人傑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人傑看著仁武扶著他母親,人傑看著仁武手上的錶。

4

人傑開著車,雖說是朝游泳池的方向,卻一點游泳的心情也沒有;這是他將近一年以來都已不曾再有過的陌生時刻,然而此時,他又再次找不到方向似的,他的髮鬢冒著冷汗;電話響起,是小庭,人傑大學時的女友。

每一個動作都是固定的。人傑愈是焦慮時愈需要機械般制式的動作,兩手交換划水,兩腿交換踢水,泳池的左右來回,蹬牆轉身,連換氣也是一回左一回右,所有的事情都是對稱的,他游得一絲不苟也游得又急又快……仁武的出現,攪亂了他的生活,他卻反而不以為意,他甚至沒發現他一直不以為意,可如今所有的攪亂反芻般回復,卻只停到口中,他趴在泳池邊吐了,他冒著汗他眼眶紅了他全身發抖,救生員將他帶到休息室。

在休息室時,他的身體也靜不下來,手上的溫水早已喝完,身上披著毛巾卻仍不停顫抖,腳底突然抽筋,他全身僵住了;像是他一直忍住所有的痛,此時此刻全部在他的身體裡胡亂攪著。

小庭給了人傑一巴掌,接著便向人傑道歉,又緊緊地抱住人傑,人傑對小庭的歉意深,他身體不停抖著。方才人傑開車時,小庭來電,每一回小庭出現在他的生命時,他總是首先憶起她那狠狠的巴掌,她是那麼地乾脆那麼地直接將情緒完全傾洩而出,而那一巴掌也便是她全部的恨了,自此之後,小庭對人傑是情同手足;你最近如何?差不多就這樣呀!那你最近交往的是男的還女的?拜託,妳幹嘛這樣!好啦,那你還是跟那個小武嗎?嗯,是呀!哇塞,快一年了吧!很難得耶!上一個,你陷在裡面那麼久!好啦,別提了。

仁武起身時不小心扯到了桌布,所有人還沉浸在方才的談笑中來不及反應;水杯硬生生地掉到地上,地上鋪著毯子,玻璃水杯沒有碎掉,有一大半水浮在毯子上,一些則緩緩滲入;仁武連忙道歉,眾人說沒關係,口氣裡充滿笑意,特別是仁武母親,許是因為開心,臉頰顯得特別紅潤,女方也含蓄地笑了,她覺得仁武可愛極了。

仁武尷尬地看著服務生收拾,以右手摸了摸左手上的錶。

5

人傑在小庭的安撫下睡著了,他睡得很沉,她看著人傑的房間一會兒;靜得出奇,不知來自隔壁或是窗外的哪家住戶,傳來節奏輕響,完全陌生的異國歌詞,她側躺在他旁邊,她看著人傑的臉,這麼近卻又那麼地遠,她一直以為自己更懂得人傑了,特別是自那天她打了他之後,可一天天過去,她卻也覺得無論她與人傑如何靠近,就是那麼近了,無法,完全無法再更近了。

仁武母親對方才的相親十分滿意,或許是女方也或許是婚姻這件事,她心頭熱了,好多陳年往事湧上,拉著仁武一股勁地講……家裡整理得有條不紊,不像她此時的思緒,堆滿回憶一件件,先說哪件便搶了另一件;仁武聽母親談著,瞄了眼手機,沒有任何未接來電的畫面如同空白般。

媽,我去報備一下……但電話無人接聽,仁武一回到客廳,母親又接續方才的話題,很多回憶往往藏得深,可若是挖出便會無窮無盡地變形增生,像是扯不斷的棉絮般……我說你都老大不小了,早點讓你媽我抱孫子不好嗎……

仁武看了看錶,一方面擔心人傑,卻又想起人傑說要去游泳……

人傑在火車上,車廂裡沒人,窗外的風景有山有林有老舊的站牌電線房子,一如以往毫無新意,是回家的路上;他往前車正中央的門看去,又轉頭看了眼後車的門,沒有乘客,這令他有些焦躁,他起身卻因列車晃動又立即坐下。

沒有驚嚇沒有慌張,他還沒時間弄清楚火車究竟開到哪了,便被遠處的聲音慢慢喚醒,那是他預先設定的鬧鈴;他睜開眼,心情很平靜,他想起火車,他想起自己沒有夢見游泳;彷彿無事,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呼吸,他輕輕動了動手腳,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

窗外陽台已乾的衣物,隨風飄動。

澎澎在高處捲著身體還睡著,完全不理會任何人。

人傑隨意套上衣服衝出門。他按掉手機鬧鐘好幾次,但他從未滑開畫面,他只是依直覺點了手機畫面上稍後提醒的位置。

手機顯示數十通未接來電,全是仁武撥打的;小庭留下的叮囑訊息還是如常地羅列了好些注意事項;他既開心又窩心,卻也心急如焚。

仁武坐在家中的客廳,他已換好軍服,他看了錶,又盯了手機一眼。

你長官會一起來載你嗎?我不確定耶,他昨天有事在忙。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不然就趕快去坐車了,萬一回去遲到,你不是說會被罰嗎?好,那我去坐車了,他應該在忙……仁武的手機響起。

喂!你準備好了嗎?再二十分鐘就到你家了。

仁武掛上電話,嘴角上揚。

6

兩人在車上都不講話;輪流調著廣播電台的頻率。

人傑總是比仁武耐得住,先開口的往往是仁武;昨天都找不到你?不會真的有人搭訕吧?

人傑看了仁武一眼又立即轉回直視前方,但他的眼角餘光卻是充滿仁武不知所措的模樣:仁武想多說一個字卻找不到字眼,仁武坐立不安移動身體卻只是在原地不動,仁武看了看窗外,視線不知擺哪,他每一個多餘的動作都為了掩飾自身的不安。

那你說說你昨天去哪了?做了什麼嘛?仁武的語氣幾近乞求,他有些不甘心地紅了眼,他到底不是真的想知道人傑做了什麼,他知道人傑在意昨日的相親,但他以為自己早已解釋清楚了,這一切只是應付母親……

人傑依然沉默無語。

仁武也放棄示好,他將頭別向右邊。

車子往前開,不遠的天空烏雲密布;快到兵營門口,人傑如往常地放慢車速,往路邊靠。

車子停下,沒有熄火。

沒事啦,過幾天就會再見面了不是?

仁武很不甘心人傑這樣對他,冷戰一向不是他擅長的,他眼眶紅得很,他看了人傑一眼,沒有笑意沒有愛意,只有過剩的憤怒。

人傑也面無表情地回看著他。

雨滴開始落下,非常用力地敲打車頂、車蓋,很快地,雨便傾盆下。

雨製造的聲音占據兩人間的空白。

仁武脫下手上的錶,放在副駕前的平台;他拿了後座的行李,一句話也沒說,開門,衝下車,頭也不回地跑向兵營門口……

仁武沒有像每一次道別一樣不斷轉回頭看向車內的人傑。

人傑在回程的路上,淚控制不住地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

雨勢逐漸變小,然而整個城市都濕透了,空氣中充滿水氣。

人傑站在陽台上,摸了摸本應晾乾的衣物,他猶豫著是否要收起衣物,他將手伸出陽台外,測測雨勢大小,他手上戴著自己的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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