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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小令/碗 - 2之2

2024/04/12 05:30

圖◎吳孟芸

◎小令 圖◎吳孟芸

雁子驚豔於圈足一詞的魔力,覺得圈足的存在,或說發明,其偉大性不下於一隻貓坐挺時,盤繞底部的那條尾巴;神祕而靈動,彷彿擁有超越貓咪自身思考範圍的尾巴,且歸於寂靜的服貼模樣,著實迷人。

雁子開始手捏一些小杯子,有時候安上圈足,有時候不。

圈足的厚薄、圈足的高低,都會影響整體的感覺。

有一次,雁子在幫客人洗頭的時候,意外發現手上的這位客人,脖子偏長,似乎比一般人的平均脖子長度,都還要再更細長一點。

雁子之所以會注意到,是在幫客人的頭髮沖水的時候,掌心伸到脖子的下方,卻沒有一下就觸到以往習慣的脖子根部;後來稍微再挪動一些,依靠觸覺,才確認脖子的根部位置;同時,也因為客人的下巴瘦長,擋住了足以提供判斷脖子的根部位置和長度。

雁子一邊清潔著客人頭部的洗髮精泡沫,一邊感受著手中的客人的頸部,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面對的,是一個關於腳的造形問題。

原來圈足也是脖子啊。

雁子忽然激動得不能自已,更賣力搓洗眼前客人的長髮,以報答其藉由洗頭附贈的啟發。

雁子環顧工作的四周,清潔類型的,不論是洗髮還是洗水槽的,幾乎都沒有圈足;另外一些保養類型,像是護髮或潤絲的瓶身,其實會做出類似隱藏性的圈足,總之是墊高的,由於配合瓶身的曲線,看起來像沒有腳,但從底部看的話,確實是有一圈挑高的小空間。

遞給客人的杯子也是一樣,有些茶杯有圈足,有些沒有,髮廊沒有買一套統一的規格來用,茶杯、咖啡杯、水杯也是分開來給的。

杯子、瓶子或任何容器,現在在雁子的眼中,已經全面變成頭了。

頭下面接的就是脖子。

雁子把咖啡倒進入杯子時,像把一個來自中南美洲的夢境,倒進一個陶瓷製的頭形容器。

在幫髮廊採購咖啡豆的時候,隱約聽到店員在跟其他客人推銷介紹,雁子沒有特別注意對話內容,直到店員似乎不耐煩於客人的挑三揀四,最後很大聲問說:還是要看中南美洲?彷彿那位客人不是來買咖啡豆的,而是來看房子的。

店員的問法也像是中南美洲是最新落成的,熟到跟蘆洲一樣就在隔壁而已。

雁子用櫃檯後方的快煮壺,煮了中南美洲的綜合配方豆。

在倒入之前,杯子如潔白的腦內空無一物,直挺著優雅俐落的脖子,像在等著,或已沉睡許久,直到一股中南美洲的琥珀色熱流注入。

雁子端著熱咖啡,找到那位剛洗好頭、在等設計師來吹乾的客人身邊,放下杯子,像放下一杯上好的液態夢境;偷偷到櫃檯後方,看客人如何捏起杯子的耳朵,如何把雙唇靠近這場夢,如何把夢移動到自己體內,吸收得乾乾淨淨。

脖子永遠都還挺直的地方,精巧的模樣讓雁子忍不住也拉直自己的頸椎。

從此,雁子看這世上的所有東西,都不是有腳或沒腳,而是有脖子或沒脖子。

老師從自己的夢中閃回肉身,看看桌面的碎屑,跟雁子說,還要再改嗎?你看看你的杯子是怎麼站的,你退遠一點看。

雁子剛學會用割泥線,也叫線切,那是一種用來切割陶土的輔助工具,可以幫助修整造形。

從捏好的杯子下方,糊上一圈三公分高的脖子之後,雁子就開始迷上用線切,一點點割掉陶土,下降杯子的高度。有時候割歪,有時候割太多,最後只好重新再糊一圈新的脖子,繼續修整。

由於脖子的直徑也在造形考量的範圍內,雁子嘗試了跟杯子直徑一樣的脖子,嘗試切割,觀察高度,覺得不滿意又重新調整。

像捏好了一個人頭的容器之後,苦思適合搭配的脖子樣式,安上不同的脖子形狀,瞬間就會改變人頭的整體氣質。

粗脖子可以有穩重、厚實,也會有粗獷、野性之美;細脖子能展現貴族氣,但轉一轉、放一放,看起來又太容易有饑饉、營養不良之感。

沒等到退遠一點去看自己的杯子跟下方的脖子關係,雁子感覺還是不對,把線切捨在一旁,收拾掉桌上的殘屑,全部和了些水,一起壓進一開始團放在旁的土裡;當做收心,把菊花揉了又揉練到整個掌心熱呼呼,才下課。

雁子捨棄老師借的幾本陶藝造形的參考書,轉去網路上搜尋,點開許多面相的頭形跟脖子的相關搭配圖片來研究;之後在路上騎車或幫客人洗頭時,也會忍不住注意每個人的頭部跟頸部的比例和造形。

小吃店的招牌是滷肉飯,滷肉飯不知道是太鹹太油,還是肉太肥、飯太碎,總之,層層疊疊堆高的回收空碗裡,沒有一次是真正空的碗,所有的碗裡,都還是有著各式各樣的食物殘渣。

雁子洗著碗,拇指在碗的口緣,中指在碗的圈足之處,差不多就是白天張大手掌,拇指會在客人的頭頂附近,中指會落在客人脖子的頭頸交界處。

雁子喜歡碗,但小吃店的碗,清一色就只有這一款,長期洗下來其實已經非常熟悉也非常固定,如果把一團土交給雁子,雁子閉著眼睛,說不定都能捏出每天在洗的這一款式的碗。

但逃逸老師不建議一開始就學拉坏。

要拉也是可以,老師說,但也不是從碗開始,拉坏要先從盤子開始拉起。真要問為什麼嗎?那是因為盤子是躺著的喔,盤子是躺著的土,不論整體重心的均勻與否,通常不會太明顯;當然可以製造弧度,但淺盤的弧度也不需要太多,不至於影響整個重心;只要在拉坏機上,依照想要的造形,創造出弧度就行了。

但要拉碗的話,重心的平均就很重要,要知道重心在哪裡,要知道怎麼讓重心穩定,轉軸有轉軸的力道,創造出碗的空間的時候,手要怎麼出力,才不會讓原本穩定的重心,在產生碗的內部空間的同時,不會歪掉。尤其,拉坏機的轉速非常快,對於不熟的人來說,重心一偏離,碗就很容易會塌掉,要修也不容易,最後怎麼樣都站不起來的話,只能重拉喔。

還是先練好菊花揉土,捏捏看一些小杯子怎麼樣呢?

雁子想起自己當初會跟到這個逃逸老師,是遇上小吃店的廚房有部分在裝修,請來的一個木工師傅,在廚房打烊之後,看雁子洗碗的樣子太快樂,忍不住聊上,才知道雁子很喜歡碗,單純是喜歡把碗洗得又快又乾淨,就會覺得很有成就感。木工師傅建議雁子,應該要去學陶,去玩土,去看看一個碗是怎麼成為碗的;尤其這麼喜歡碗,不做一個屬於自己的碗,那可不行。

雁子問一定要找這個老師嗎?其他的陶藝老師不行嗎?木工師傅說他有去玩過幾堂,當初會去,不是因為對做陶有興趣,純粹是聽朋友的朋友介紹,說這個陶藝老師當初在拜師的期間,每天拉兩百個碗。沒想到光是一個碗的塑形,就可以一直練下去,真想看看是怎麼個有耐心的傢伙呀,所以就去玩了幾堂課。

兩百個碗?

雁子每天有洗到比兩百個碗更多的數目,但如果是拉坏,不知道光是一個碗在那邊轉,從一團土轉到一隻碗,可以磨耗多久;雁子沒有任何概念,每天拉兩百個碗很多嗎?

結果,雁子上陶藝課到現在,都還沒坐上過那台拉坏機。連個杯子也沒燒過。

洗碗的薪水不夠雁子支付陶藝課的費用,除了學費是一筆額外負擔,每次燒出來的成品,教室也會依據尺寸的大小,計算並收取另一筆額外的燒製費用;這很合理,不會讓人隨隨便便就想把一個沒有認真思考,或徹底確認需要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放進窯裡,燒成一輩子都轉生不成其他東西的謎樣物品。

雁子很快找了另一份需要人力清潔的工作,結果發現髮廊職缺不少。

就連現在一起住的室友,也是參加婚禮前衝進髮廊,嚷嚷著要洗加吹造形,趕時間快一點;一邊在滑租屋資訊的旁若無人,讓雁子注意到:好邋遢的人。

沒想到是洗頭洗得太舒服嗎?那時還不是室友的室友,突然在沖水過程中,眼睛一睜開像中邪一樣,張口就問,我最近在找房子,好難找,你有推薦的嗎?

兩人互相報上自己現在住的地方,和基本預算之後,居然就變成跟雁子現在一起合租的那間大套房。

雁子被古董店辭退的那天,回到房間問室友,你說不說?你到底怎麼看出來那些天目碗的年分是假的?

室友還沒聽懂,忽然意識到話題怎麼一開頭就是這個,才反問雁子,你進去實習難道沒有學到怎麼辨認年分的真偽嗎?你到底進去幹嘛呢?

古董店的店主原來也忙,有人自願來實習,反倒常常把店丟了就不在店裡,就算在店裡,也是在櫃台後方的辦公室,一間小房間關起來,嘰嘰呱呱講著雁子聽不懂的電話,電話可以講一整天;這通講完,出來廁所一下,回去換打另外一通。結果另外一通的內容,似乎也只是把雁子剛剛隱約聽到的,再重複搬運一次。

雁子看著店裡上鎖的玻璃櫃,裡頭打燈展示的天目碗;其中一個,水平看去很穩重,頸部有俐落的線條,整體樸素,像是一個常陷入沉思,但不致憂愁的人。

那讓雁子想到自己曾有過的一個碗。

雁子從大學延畢到最後退學,有個隨身帶著的碗,那個碗很便宜也很方便,可以泡麵,可以喝水,去哪間餐廳打工都帶這個,當成自己的員工碗,也很好認;就是一個圓乎乎胖敦敦的水藍色圓碗,大賣場就可以買到。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有一小圈不起眼的超短小的圈足,被設計在碗的下方。

那個碗陪伴雁子很久,從離家念書到四處打工,最後跟室友搬進現在的房間時,打開收納箱才發現沒有包緊,報紙滑掉了,碗碎成好幾片的水藍色瓷塊。

雁子連碎掉的聲音都沒聽到,聽到也是來不及,箱子裡的東西清了好久,破掉的碗,理所當然用了那些止滑的幾張報紙包一包丟掉。

原本,雁子想留一小塊當筷架,在碎片尖刺的地方,摸了又摸;最後還是全包起來扔了。

室友不知道那個碗對雁子的重要,只說還有盤子可以借他,先頂著用。

雁子很快去賣場又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碗,跟室友的工作時間雖然錯開,但兩人都習慣晚睡;所以,雁子回家如果室友還有食欲,會一起吃上一頓小小的消夜,做為聊天的起點。

通常雁子會自己開冰箱亂煮,但基本上也都能吃,至少室友從來沒嫌棄過。

室友吃飽常常倒頭就睡,雁子反而吃飽了就不太好睡,或變得多夢。

疲憊的身體是熟睡的,但大腦像一只空碗,盛著許多白天的場景,轉換成夢裡的夢境,這些場景是許多洗頭的客人的臉,是小吃店的老闆和客人的對話,混雜在一起煮成邏輯不通的夢;有時候會夢見對門養的貓又偷跑出來,讓室友逗弄,有時候夢見所有人都變成貓,只剩下雁子還在找尋身上的貓尾巴,覺得還沒有徹底變身成一隻完整的貓,就沒有辦法加入貓的行列,進入貓的世界。

不管什麼情境,在夢裡,都是用雁子的碗盛著。

碗裡,雁子看到:室友問,你實習難道沒有學到怎麼辨認年分的真偽嗎?

雁子說沒有。反問室友,那天到底是怎麼辨認的?

室友突然像是很受傷的模樣,說,反正,只要可以看得到的,就都是假的。

只要告訴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就不需要繼續煩惱接下來的任何事情,畢竟,最重要的東西是心,不管要做什麼,只要心是放鬆的就好。如果心被告知那些天目碗的年代是真的,那會發生什麼事呢?心會因此而放心,就不再煩惱了嗎?

全部都是假的,就沒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好談論,再怎麼談也不會變成真的。

室友說完,看著雁子,問,你的碗呢?

碗裡的雁子,比畫著眼前盛裝著室友和夢境的場景說,就在這裡啊,這就是我的碗。

室友搖頭,說,不是的,你的碗早就已經摔碎了。不是嗎?

這個碗是假的,不信的話,你仔細看看這個碗。

雁子看到碗裡的雁子站起身來,像審視一間歌劇院那般環形移動,仔仔細細地看著周圍的一切,雁子不知道碗裡的雁子,此時究竟看到什麼樣的夢境場景,但碗裡的雁子最後停在碗的正中心,抬頭,往上方、朝著最深的地方看去。

最深的地方,是雁子的其中一隻眼睛;於是,雁子也往碗裡的雁子的其中一隻眼睛,深深看去。

水聲。從上方的蓮蓬頭落下,很快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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