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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決審會議紀錄】抒情詩是一人藝術

2022/11/11 05:30

抒情詩是一人藝術
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決審會議紀錄

時間:2022年10月4日下午2時半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李癸雲、李進文、陳育虹、楊澤、鴻鴻(依姓氏筆畫排列)
記錄:孫梓評 攝影:陳逸寬

會議開始,基金會報告:本屆共收五百三十八件來稿。由隱匿、孫梓評;王姿雯、羅毓嘉;張繼琳、曾琮琇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五十八篇進入複審。初審委員得以每人一篇,推薦心中值得進入決審的篇目,在複審時參與計票。再由複審委員顏艾琳、凌性傑、鯨向海選出十五篇作品進入決審。決審委員公推李進文當主席,五位評審針對作品發表總體意見與評審標準。

鴻鴻:這一批進入決審的稿子,素質平均,大家都努力寫到五十行,所以每一首的結構都很類似:一詠三歎。可以讀到這一代寫作者某種側面切入角度與迂迴方式,但整體來說,風格太一致而沒有強烈辨識度,若要選出特別優異者,會有點為難。

李癸雲:在慣見的新詩母題以外,本次參賽作品還能推陳出新,讀到一些職人書寫:燈光師或會計師,專業知識含金度很高,因此評審過程我一直在Google。我滿認同這次有種風格的一致,辨識度不高,表達偏向含蓄與暗示,但某幾首仍可以察覺,作者試圖用不同方式切入主題,技藝不凡。在水準較一致的狀況下,就要比較完成度或突破性,我會挑選那些更為創新,或是更生動表達的作品。

楊澤:評審之前,隱隱約約,有些提醒自己的大原則:一,依過去經驗,決審最怕選出平均值高、四平八穩的作品。二,獨特性不見得來自字句,或未經消化、轉化的形式技巧與表現風格。三,寫一首好詩,就像燉一鍋好湯,湯頭要好,需要詩人能夠鎔鑄真與幻,事實與虛構,對社會人生有一定的見解領悟。這份見解領悟其實才是激發讀者共鳴的決定性因素。四,抒情詩是種一人(solo)藝術,一情一景一心一境,不自覺流露展現在字裡行間的詩人個性、氣質、生命態度,比其他東西重要。五,詩貴創新,新題材的開發,新的切入詮釋角度,因而產生的大小創新,能到前人所未到或不能到者,都是大大加分。評審後,果然發現有不少追求炫酷的技巧性、知識性(其實是資訊性)作品,但我很高興讀到至少兩首很獨特新穎的新詩,其中一首,繁複到接近華麗的詩性的思考,尤其把常識知識帶到了近乎「自悟」的層次,令人激賞。

陳育虹:「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何用妙手寫出一篇得獎作?大概也是得倚賴靈感或技巧。但,怎樣才會成就最自然的作品?一首詩是情感找到想法,想法找到說法。詩的想像、技巧、思路與表達能力都很重要。我希望選出想像力豐富,文字掌握自然,讀起來情感真摯之作。另外就是作者能想到我沒能想到的東西。

李進文:本屆參賽作品題材多樣,但較無驚豔之作,必須經過反覆比較,從中選出較理想者。我認為技巧不能影響情感的傳遞,在乎作品是否有共振共鳴共感。如果參賽作品具實驗性,我會先加分,再看它的完成度如何。語言是詩的核心,語言需要詩的質地,希望文字能乾淨,但乾淨的文字如何兼顧布局與層次?詩應該留有空隙,亦即保有抽象部分,邀請讀者參與完成一首詩。寫滿了,讀者就沒有想像空間了。詩也要有自己獨特腔調,讀得到情緒,才會有感染性。這次的作品,很多首文字處理都滿好的,卻沒有任何提問,好像只是用很優美的文字把詩寫完,含金量不夠高,也欠缺與讀者之間的火花。

經評審協商,決議首輪投票,不分名次,各圈選三篇,結果為:

三票作品
〈技術與美德〉(李進文、楊澤、鴻鴻)

二票作品
〈七十年前你喝的有時候是虱目魚湯〉(李進文、楊澤)
〈普快狀態〉(陳育虹、鴻鴻)
〈幸運的是黃昏〉(李癸雲、陳育虹)

一票作品
〈逸事〉(李癸雲)
〈挖肩〉(楊澤)
〈斑斕〉(李進文)
〈手機記得〉(陳育虹)
〈環島〉(鴻鴻)
〈詩給我〉(李癸雲)

票作品
〈燈光師工作日誌〉、〈我又一次夢到生態學被當掉〉、〈聖嚴法師與達賴喇嘛相約在五台山宣說空性〉、〈星星不曾在天空佈雷〉、〈失敗的個人史〉

未獲票作品不列入討論,評審針對獲得一票以上的作品進行討論。

一票作品

〈逸事〉

李癸雲:日常書寫並非首見,但作者拉扯出現實情況與聯想空間,耐人尋味,處理得簡要乾淨,試圖辯證大歷史與個人史,從小談大,有其褒貶,我欣賞她有某種哲學觀在表達:「日用而不知」,我們天天都在生活裡實踐這個《易經》裡的典故。整首詩也是想要實踐生活本身自有一個道理,不用追索活著意義是什麼,本源從哪裡來,就是繼續過日子。

楊澤:前面四節滿新奇的,原以為作者跟陶淵明一樣,想回歸自然,那些字句都口語、不雕琢,但意象連接很漂亮,大概是現代派的遺產,運用得相當純熟,令人驚喜;但後面解釋性變多,反而抓不到想要表達的。

陳育虹:詩應該要發現新的語言,這一首成語似乎用得太多了。

李進文:這一首的成語也算是活用,但我不特別鼓勵。參加這樣的大型比賽,這首詩有點單薄,讀到後面味道不見了。思考性有一點,但不是太多。

〈挖肩〉

楊澤:這是一個好新穎的題材與女性角度,整首詩是一個女人在燙她老公的名牌襯衫時,腦中嘰哩呱啦冒出的東西,不見於女性教科書,不見於任何經傳,但是非常性感。詩中設定是她老公人模人樣去上班賺錢,她待在家裡,性別的相對位置非常有趣,卻不卑不亢,並不是說我老公養我,而是在性/性別這件事情上,產生的奇妙想像與邏輯。現在有太多political correctness,彷彿只要男人在偷窺,就是物化女性;但這裡是她在凝視自己那穿著挖肩洋裝的身體,她非常清楚資本主義要消費的是女性身體,她順此邏輯,告訴我們:男人如何是視覺的動物,以及當「她不斷被挖開」,她把「吹皺一池春水」的細節寫得非常有說服力。整首詩像是生活劇場,並溯源到伊甸園。最後一節是比較強烈的意見,但由她講出來,不會覺得political correctness,而會覺得那是從她的性/性別經驗延伸出來的,一種細膩的思考。

李癸雲:這首詩的整體用語對我而言是比較尖銳直白的,雖然很有力地表現女性課題或婚姻中權力的不平等,但其陳述課題是較陳舊的:女性如何被男性觀看,女性是被動的,女性可以用她的性魅力來達成男女關係中奇特弔詭的權力關係。最後結尾處,女人還是只能置身困境中。這是過去女性主義書寫已經寫過很多的,當然我們肯定這個問題還需要被寫,但這首詩帶來的啟發並不多。

鴻鴻:這首有點像張愛玲小說的片段。那種注視的眼神,如果寫的是「情夫」可能會有意思得多。用情欲寫夫妻關係,有點失準。整首詩的封閉性,的確有點像一百年前的夫妻關係,詩中的女性視角,比較像是一個男性眼中假想的女性視角。

李進文:我不覺得她不卑不亢,好像太宿命了,課題有一點陳舊,文字真的很好,很有渲染力。讀的時候一直期待結尾有一些反思,但卻沒有。

陳育虹:文字真的滿好的。但詩不只是文字,還包括思考,情感。整首詩讀起來怨氣很重。它有一種固定的看法:女人和男人之間的關係。她感覺自己是被欺負的那一方,因為身體不屬於自己,她已經投降。這樣的題材在李昂〈殺夫〉都讀過,可能不是很新鮮。

〈斑斕〉

李進文:整首詩讀起來介於可解和不可解之間,部分用語我也無法解釋,但覺得作者寫出一段自我探索的過程,帶有宗教神祕感,無論是疑神,或帶點哲學式對內心的提問,或追索一段也許跟《聖經》故事有關的古文明。「斑斕」可能意指「時間與空間的交融」,也可能是「創世紀」。全詩從「疑神」到「接受」,文字收斂耐讀,那種抒情調子跟節奏,帶有一種隱晦,這樣的閱讀經驗,我個人滿喜歡的。

陳育虹:看過一個說法,寫詩的時候,尤其投稿參賽,要像打撲克牌,有些掀開,有些蓋起來,否則會摸不著頭腦。這首詩充滿很多自白,如果這是一本書的其中一篇,還比較容易得到線索,單篇來讀,也許太困難了。

楊澤:假如一首密度很高的作品,傾向於晦澀,以意象思考,這可能是整個現代詩最本質性的問題。因為英美的現代派跟意象主義的源頭,有一定的關係。但現在已經是21世紀了,大家還那麼重視意象,可能是不健康的。假設這是少年詩人必經的一段路,不管是個體還是集體,這段路都走得太久了。這首詩的作者對詩有感應能力,但其對應能力不見了,詩中某種宗教性有一點迷人,但整首詩比較像是充滿符碼的內心獨白。

李癸雲:作者使用富有技藝、具啟示錄視角的方式,來描述想描述的東西,但用語都太重了,可以感受到語言的炫技,但即使這樣獨特的語言建構,好像也沒有特別打動我的地方。

〈手機記得〉

陳育虹:這首是比較「現實」的詩,表現出現代生活的種種煩亂。石黑一雄說,創作者是一個夢想家,想創造一個能飛行的機器,用他手邊所有的工具來打造。那個飛行器,也許形狀很怪異,至少它可以飛,能得到其他視野。這首詩可能就是那個奇怪的飛行器,讓我讀到年輕人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包括虛幻的愛情。最後面,則試圖回到人跟人之間真實的關係,從紊亂的現實回到心靈世界。

楊澤:這首詩看似炫酷的技巧,其實就是超乎詩原本傳統設定的,散文化的長句子。讓人一讀就訝異:這是詩嗎?這種炫酷其實很「土台客」,假如他真的想到父親忌日對他的意義的話,整首詩的寫法,不會是這個樣子,彷彿「旁人」般告訴我們,手機在當代如何是一個操控一切的角色——這樣的作品很青少年。

李癸雲:這是一首當代詠物詩,手機不僅是個人祕書,也是我們最私密的伙伴。過去詠物,是人詠物,或人物互喻,這首則是物來管理/規訓/記憶人,視角有其創新。整首詩稍嫌雜亂,但傳達出一種生命情境,我設想作者可能是宅男,或選擇不婚,這種生命情境底下,他沒有想要過那種傳統位置上的生命,寧願選擇3C人生。或許他心事最深層之處,只有手機了解。也因此,詩的最後,只有在手機時代,才可能這樣保留對父親的思念,而這樣的悲傷也能被手機接住。當然它的語言不是詩化的語言,只是口語陳述,但有考慮到轉折。

鴻鴻:用現代科技去總結現代生活的細節,很多人在寫,蔡仁偉,阿芒,或廖人《13》,都處理得很好。我沒有覺得這不是詩,或不是詩的語言,因為現代人就是這種語言。我只覺得寫得太淡。結尾也有點技窮。想要一秒打動讀者。畢竟,手機怎麼可能記得眼淚呢。

李進文:前面用平鋪直敘的方式形容手機的無所不能,把手機說得很戲劇性,但我不覺得手機有這麼偉大。另外,傾訴對象從前面的女性,忽然轉到後面的父親,有一點不夠自然。

〈環島〉

鴻鴻:這首詩非常真實,在台灣,流浪教師是很多年輕人共同的命運,詩中有各種省思:關於教育,成長,有些地方寫得太白,使用的意象看來平淡,但很精準,比方「粉筆在她手中磨去了稜角」,粉筆的質感就像她自己。或是「她聽過最理想的答案是/一把晴朗的美工刀划過木質的桌面」,這個細節也很打動我。後頭寫「送一隻小蒼蠅趕往天空」的溫馨,是她置身困頓中,卻仍然要放生一些可能性。最後一節的畫面也很棒,她夢見自己回到青春期教室,台前那人始終沒有轉身,彷彿教室的記憶就是老師永遠背對著,沒有告訴她答案是什麼,如今她自己知道了。是一首很美的詩。

李進文:這首詩的優點是很完整談論一個議題,可以觸動人心,清清淡淡反而深刻,結尾雖有點甘於宿命,但也可以理解是她也很難擺脫那命運。

陳育虹:如果選五篇,這一篇我會考慮,作者有寫出那種痛感,細節寫得非常好。

楊澤:這篇有一點單薄,文字清順但太像散文,很多細節是隨機偶然的,第四節比較好,「明天是一條河失去兩岸」也很好,但後面愈來愈凌亂,比如突然提出范進,比如「雄辯是滿屋子發燙的沉默」,稍嫌缺乏說服。

李癸雲:這種「苦情環島」,反應現實議題,對於困境的呈現,熱情的消逝,或教育的僵化,寫來很平穩,表現不錯,但似乎沒有特殊感,因此我沒有選。

〈詩給我〉

李癸雲:作者找到一個有趣視角,看似直白,但透過錯落的層次感,談詩如何洞見生命本質,有一種犀利見血;然而詩也可以是療癒,並重組秩序。生活經歷不同階段,詩的意義不同,具有一種開放性。整首詩結構暗合變化,以「詩給我」為韻腳,串連敘述跟情境,表現詩觀。儘管有點刻意或囉唆,卻是以一種質樸笨拙的方式去探問詩。如果把整首詩念出來,會被它感動。

鴻鴻:很多詩人都會寫這種「論詩詩」,因為大家都會思索「我為何要寫作」。這首詩節奏很好,非常適合拿來念,念起來會比看起來更好。單就內容來說,有一點單薄,寫得不錯,但沒有讓我意外之處。

李進文:每個詩人對詩都有自己一套想法,若要論詩,最好考慮到提出來的意見有其普遍性,才容易讓讀者動容。整首詩很流暢,但應該避免一些陳腔寫法。此外,對我來說比較衝擊的反而是,前面他講,別人給不了我的東西,詩給我。好像詩對他來說很重要。但到了第四節,他突然說,「在愛人的撫摸裡,那是我最不需要詩的時候」——好像,詩只是愛情的替代品?

陳育虹:這讓我想起,有個伊拉克女詩人被訪問,記者問她:你除了寫詩還有其他嗜好嗎?她說,我除了寫詩,其他嗜好都很好!我們寫詩,應該要避開詩論,因為,可能會有一點白費工夫。也許,詩論應該等到七十歲之後才寫?

楊澤:作者有一種真切感,會打動人,他信誓旦旦,熱情的口吻,像是對愛人傾訴,對我而言是有感染力的。當然年輕詩人寫這種「詩論詩」有一點過早,但我也相信,在現代詩的討論中,我們長期忽視「思力」,而比較容易被「風力」感染,比如,一讀到瘂弦就讀到他迷人的聲音,但那「聲音」,其實是透過他的知識思想,智慧的追尋而得到。修辭的詮釋的雄辯的「思力」是很重要的。回到這首詩來看,詩題「詩給我」就很可愛,拙趣與童心是很可取的,但還是寫太長了,後面有些內容就會是不得不填充之物。如果作者能一直依照童心的邏輯發展,會更有趣。其他則太多是一般性關於詩的議論。

二票作品

〈七十年前你喝的有時候是虱目魚湯〉

李進文:通篇寫失智者與照顧者的互動,通常這種詩很容易陷入自以為是,但作者沒有特別解釋什麼,或製造悲情,只是透過細節,就達成了情感的傳遞。敘述時雖然有「你」有「我」,但沒有亂掉,讀起來有意識流動的節奏,整首詩中,照顧者內在有張力和壓抑,卻能用輕快表現無奈,很吸引人,不鑿斧痕,但並非隨意填充。細節的部分,比如講到日本時代,就改用「奉事」與「食事處」,有經營布局的細膩。到最後「你將船索牢牢地纏在我的手上」,看似是「我」沒辦法掙脫開,但其實他也沒有想要掙脫。(也許是的)親情,便流動其中。

楊澤:這最可能是寫一個親人,一個爺爺輩的人。作者從孫子的角度去照顧一個八、九十歲的老爺爺,但對日本時代,對某些關鍵詞,他做過調查,他熟悉爺爺經歷過的時代,這是他的親情書寫動人的地方:照顧者跟被照顧者之間有很密切的關係。「海已打進半夜三點的病房」是超現實的電影手法,滿有力量,但這個詩最奇妙的是,全部使用否定性邏輯。「不要香油不要土味」、「不給你吃食事處的便當」,甚至從詩題開始就有一種不確定。後面也出現一大堆否定,找不到肯定,就像是一個虛脫、瀕死病人的錯亂,所以他才找不到岸,只能海上漂流。只有這個照顧者,可以深入他的夢境。這些否定性累積到最後,就成為攻擊。詩中,「床」跟「船」成了同一件東西。有一點小說鋪陳,情節滿精采的,結尾很棒。

李癸雲:我沒有投這首,因為詩中要表現的歷史創傷,世代的錯置,比較沒辦法給我真切感或共鳴感。同時,全詩最末,要表現的東西還是太淺了點,也曾經看過類似寫法。最後,敘述中的主詞,有一點雜亂,或許是要表現失智者的狀態?但沒有說服我。

鴻鴻:我會猶豫,這首詩的「情境」的必要性是什麼?應該不只是想談失智。「日本時代」在這首詩中代表的意思是什麼?此外,全詩是有情節的,但「就是那碗湯叫他們返航」所代表的意義有點費解。失智者之所以糾結在要喝那碗魚湯的意義是什麼?部分意象纏繞,比如從頭到尾出現多次的「船索」,稍嫌刻意。

陳育虹:文字滿順暢的,用意識流寫法,出入於現實和老先生的記憶之間。那碗湯應該是一種思鄉吧?故鄉的味道令他們決定返航。這是一首照顧失智家人的詩,老人的自卑與不知所措,打翻了湯、換尿布等,大概我們都經驗過。

楊澤:應該是暗示戰爭的創傷?遠洋漁船那邊應該是一個比喻:不要死在外海,所以他把照顧者當成死在外海的戰友。

鴻鴻:但裡頭寫到的都是「遠洋漁船」?

李癸雲:感覺好像不是為了戰爭,是為了職業,養活自己,去打魚。

〈普快狀態〉

鴻鴻:這首詩滿簡單的,用火車比喻人生,我喜歡最後兩節,有打動我。讀了覺得好有詩意喔。前面寫得還不錯。上車下車,人生狀態。

陳育虹:有時候,詩像結繩記事,等它結成一串,要寫的東西也成形了。這首詩就是這樣一點一點記錄下來,對人生的領悟,簡單的道理,文字很乾淨,為情感找到說法,思路也很清楚。在這批稿子裡,這首的寫法非常自然,沒有太牽強的東西。

楊澤:這首在我的前五名。他寫得情真意摯,清新可喜。他找到一個切入點:「未曾移動卻充滿了/不願移動的感受」,藉此觀看天空,海風,周遭的人。唯一的缺點大概是「在對號與自由之間」和「在平等與普通之間」那幾句的「胸無大志」,本來可以是更平凡實在的感受,但下一句接到「快車與快樂的當下」,讓我覺得稍微有點跑掉了。不過整首詩從頭到尾是言之成理的。

李癸雲:讀起來很自然,時有共鳴,後面有一點瘂弦〈如歌的行板〉的既視感——這樣的人生觀,好像已經有些前行者做過典範?因此他的獨特視野,應該就是「普快」這個切入點,前面都有對應到,但後面鬆掉了,沒有扣回原本以「普快」切入的特殊性。

李進文:一首詩要寫得很自然也是不容易,這首讀起來就有「人車一體」感。但似乎不必勉強寫到四十六行,再濃縮一下,就會是一首很棒的小詩。最精采的是最後兩節,用語很自然又不落俗套。

〈幸運的是黃昏〉

李癸雲:作者的暗示語彙有種懸疑跟飽滿,節奏也布置得很好,雖然都寫黃昏,但透過「落地窗」的前後差異,產生對比,有很大聯想空間。我很難明確說「幸運的是黃昏」代表什麼,但從敘述中又彷彿能體會。作者巧妙使用換行,轉折,拉出空間,是簡單又不簡單的文字技藝。總體來說,它要寫的是生命的消逝,情感的連結跟斷裂。黃昏做為關鍵詞,是生命狀態或情感色調:黃昏是慢慢天黑趨向死亡,但黃昏同時也是日日重複的時辰,所以黃昏在此又有一種尋常日子的涵義。做為提示詞的「幸運的」,多有重複,但詩的內容其實滿黯淡的,形成反差,很多東西不斷拉開,讓我很希望在這首詩裡面再繞一下,看看它要帶給我什麼,有一種奇特情境跟突兀語調很打動我。

陳育虹:題目的解答在最後一節:黃昏可以陪你,比我還幸運,因為我在辦公室,沒辦法陪你。寫詩應該介於幽微跟明確之間,有些東西很明確:落地窗沒修好,有東西飛進來;落地窗修好了,黃昏卻留不住。很明顯這是一首情詩,寫出「我」跟一個病人的親密關係。中間寫到「我」想把「落地窗」搬回家,對方就懂了,傳來「裝潢廣告」,那是對於家的渴望。或是透過牙線和牙垢,兩個人之間的私密語言,一種親密的表達。非常含蓄,但情詩的味道都在。接著出現的「烏鴉」就變成一個惡兆;「壞一半的身體」也許是「你」,也許是「烏鴉」。最終把黃昏可以陪你而我不能的那種遺憾都寫出來了。詩是一種呼吸的節奏,這首詩的呼吸是很暢通的。

楊澤:我也覺得這首詩很迷人,聲音口吻絮絮叨叨,又入情入理,非常女性的一種細膩,那些女性細節,讓他寫了四十九行、讀完卻沒有覺得那麼長,因為很輕快,很多機智機鋒。「黃昏」本身有一點無端,很多細節一開始看不懂,但牙線和牙垢的密語用得很聰明:他們互相調笑。他的情人不是活得不耐煩,是壽命有限。所以後面就出現了烏鴉。當落地窗終於修好,「我」的想像力反而被禁錮了,跟著「霧、雨水、很多很多蚊子」被關在窗內,沒辦法像黃昏一樣陪你生活。

鴻鴻:黃昏的用意:「只是近黃昏」,跟死亡有關。這首比起〈七十年前你喝的有時候是虱目魚湯〉來得清楚準確,甚至有點太清楚了。全詩描述兩個人遙遙相對,沒辦法一起,但心是在一起的。落地窗就是一個很清楚的意象,那種隔離感也是屬於疫情時代的產物:我們都經歷了很多這樣的彼此的隔離。其實寫得滿好的。我很驚訝我為什麼沒有投它。

李進文:相較於〈普快狀態〉,這首多了一些細節跟細膩。有幾個點稍嫌突兀,比如提到牙線牙垢,也許是情人的密語,但對讀者來說較難理解。「鏡頭另一側,你脫光睡衣」那邊我也有點遲疑,因為「抵達那樣接吻」的寫法有一點奇怪。整首詩讀起來滿淺白的,稍微缺乏餘韻。

三票作品

〈技術與美德〉

李進文:這首詩關於「詩」,也關於「翻譯」,最前面引用楊牧翻譯葉慈〈亞當其懲〉,很多人覺得詩人遊手好閒,葉慈卻覺得詩人的辛苦是不為銀行員等人所理解的;吳潛誠《航向愛爾蘭》也稱譽楊牧對葉慈的「翻譯」是一個里程碑。作者則透過教新同事編製現金流量表,寫出一首「論詩詩」,只要把作品中的「數字」替換成「詩」,就可以理解他如何把會計專業領域和詩結合。比如第二節,提到應收帳款減少,表示有賺錢,拿這來比喻詩:詩的減法就是加法,詩愈乾淨,讀者讀到的就只是真實的表面。這首之所以同時也是「論翻譯詩」,則從倒數第二節和「註」所提示,可以讀見。

楊澤:這是一首很有見解、很有領悟的詩,至少我是寫不出來。「技術」可以是會計,又可以是譯詩、寫詩。整首詩看似有種分析性跟客觀性,但他寫出來的東西,卻是南宋人講的「理高妙」、「意高妙」、「想高妙」,只差「自然高妙」。「理」來自散文化筆法,有鬆有緊,鬆的時候會給我們一點意象,比如第二節,使用從《聖經》以來的「左手跟右手」意象,同時把古典音樂帶進來,這幾樣結合得太巧妙了。同時,括號內的文字變成畫外音。後面提到「巴赫虔敬寫下/而終於失傳的讚美詩」,就像我們每天在做的routine(或會計)。第四節把「擴建廠房」跟「阿格麗希登台前,一架安靜的史坦威」連結一起,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怎麼想出來的!這個人對音樂真的很內行。接著「錢變多了,可能全是借來的」跟「史匹曼彈奏著和平。柏林,一九三一」連結,可能晦澀一點,但是有深意,你會被說服。他沒繼續炫學,但他真的有這樣的本事與能力,他的領悟力太高超了。後面就把核心講出來了,直到倒數第二節「橡木桶裡加入水、葡萄與時間、數字」,這太神了。最後一節括號中所寫,稍嫌露骨蕪雜,但他好像需要這樣一段重拍的結尾。後面的註也很可愛,你不會覺得這是無聊的,會當它是詩的一部分,當然是因為他詩寫得太好了。

鴻鴻:我補充一下史匹曼,他就是電影《戰地琴人》那個波蘭籍猶太裔鋼琴家。若有所謂「職人書寫」,這首詩就是橫跨金融、文學跟音樂,都很到位。這非常難,不無炫耀的成分。當然他寫得很從容,把所有東西很有自信地放在一起,就像電影裡有種說法叫做「高概念」(high concept),從頭執行到底,執行得很精采。

李癸雲:我很願意跑票到這一首來。有一種渾然天成的詩,會讓人覺得詩人不努力,但那其實就是詩人最努力的地方。作者把「詩人」當成「職人」,這種看法,竟然可以跟現金流量表對照,裡面有太多會計跟詩的意義可以被提煉出來,光這一點我就很佩服。原本我有點顧慮,文學跨到金融,會計在職人的專業性部分已經表達得很好,還又加上音樂,互涉互喻,編織得更複雜,最後再加上副標題「教新同事編製現金流量表」,好像有一種旁觀者的眼光,我要如何把這些加入一併思考?

鴻鴻:副標題其實是學楊牧戲劇獨白,要有一個動機,讓他講這一番話。

楊澤:剛剛鴻鴻提到的「high concept」,在作者的設定中即「技術與美德」,只不過原本應該定位在「中階」,最後跑到「高階」去了。至於副標題:「我們讀者」就是他的「新同事」啊。

陳育虹:有時我更想選出〈幸運的是黃昏〉這樣的詩,也許作者將來寫的東西會更多。這首絕對是理性高過感性很多,作者理性思路非常強,好處是把音樂放進來,讓他稍微柔軟一點。理性很強,如果感性沒法跟上,有時候會很「硬」。我認為這首詩中,「技術」講的是「翻譯」,「美德」是最後頭提到的「自我否定的美德」。做為一個翻譯者,你不能按你的意思,要跟著原作者所寫,要能否定自己。所以,翻譯者是一個奴隸,你必須幫原作者工作。後面寫到橡木桶的部分很好,但提到毛衣和毛線的部分可能有點太多了?此外,這篇句子是超長超長的,但我們似乎也只能接受。

楊澤:評審時,我們對獨特性常常是戒慎恐懼的,因為太多獨特性只是搞笑。〈幸運的是黃昏〉我也覺得很精采,但那語調音韻是前人寫過的,那頻率很準確但我們傾聽過。〈技術與美德〉最難得的是理性的幾何精神,全部是長句子,像一個石匠,每一塊都砌得很棒,他是真的很自覺地在告訴你:「美麗不是我的主題」。也因此我才說最後一段稍微岔出去了,有一點貪多了,不需要再去講到翻譯的部分。

陳育虹:但我還是覺得這一首是談翻譯。鋼琴也是一種「翻譯」。翻譯不是創作,但你不能說它沒有創作,那是一種再詮釋。就像做現金流量表,也沒有創意,但需要靈活運用。

所有作品討論完畢。進行第二輪投票,評審決議從有獲票的十篇作品中,各自挑選五篇給分,最高5分,最低1分,結果如下:

〈技術與美德〉23
(李癸雲4分、李進文5分、陳育虹4分、楊澤5分、鴻鴻5分)

〈幸運的是黃昏〉18
(李癸雲5分、李進文3分、陳育虹5分、楊澤3分、鴻鴻2分)

〈普快狀態〉8
(李進文1分、陳育虹3分、楊澤1分、鴻鴻3分)

〈環島〉7
(李進文2分、陳育虹1分、鴻鴻4分)

〈七十年前你喝的有時候是虱目魚湯〉6
(李進文4分、楊澤2分)

〈手機記得〉5
(李癸雲3分、陳育虹2分)

〈挖肩〉4
(楊澤4分)

〈詩給我〉3
(李癸雲2分、鴻鴻1分)

〈逸事〉1
(李癸雲1分)

〈斑斕〉未獲分。

評審決議依分數高低,首獎頒給〈技術與美德〉,二獎為〈幸運的是黃昏〉,三獎為〈普快狀態〉;〈七十年前你喝的有時候是虱目魚湯〉、〈環島〉並列佳作。會議圓滿結束。

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決審會場。(記者陳逸寬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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