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蘇筠雅/沉默之路

2024/12/06 05:35

◎蘇筠雅◎蘇筠雅

作者簡介:

蘇筠雅,1996年生,喜歡爬山,討厭水果,中山中文系畢業。現在是個線上華語教師。正在嘗試有知識的想像與創作。曾獲高雄青年文學獎小說組首獎、台南文學獎、新北文學獎和後山文學獎。

得獎感言:

謝謝一路陪伴的葡萄樹,謝謝 IF,謝謝所有鼓勵和支持我的人。

寫作是一門幻術。希望我有源源不絕的查克拉!

★★★

photo:達志。photo:達志。

◎蘇筠雅

那天上課,Yumin 睡得很沉。他睡到做夢,夢裡自己穿著佐助的衣服,一邊在樹上忍者跑,一邊和天才哥哥大戰。不過,天才哥哥不是佐助的哥哥,是自己的哥哥。他和佐助一樣,也有一個在各方各面皆輾壓自己的變態哥哥。

拿獎學金,上師範大學,當研究生,「啊你哥很厲害耶。」整個部落的人都這樣說。他不懂哥怎麼這麼會讀書,怎麼自己連努力的方向都抓不到。

只有體育課,打籃球打躲避球跟跑步,Yumin 信手拈來,打架也前幾名啦。Yumin 跟哥炫耀自己的輝煌戰績,哥手一伸,指著樹說,「不讀書,天天打架。弟,你是猴子喔?」末了還要加一句族語,「swa nu myungay la?」

swa nu myungay la,這個句子出自古老的泰雅傳說;以前有個女人不想種田,天天想摘果子。所以某天爬到樹上時,身上忽然長出茂盛的毛髮。族人們便看著她,驚訝地互相詢問,swa nu myungay la? 她怎麼變成猴子了?

「她懶惰,不去種田,才變成猴子的。」哥說。但 Yumin 覺得哥胡扯。要把人變成猴子哪有那麼簡單。說不定身上長毛髮只是一種幻術。大家都錯了。

以前,哥只有暑假才回家,可是因為部落要抗告,現在每個星期五,Yumin 都坐哥的車回山上。部落沒有國中,孩子們讀書都去借宿 Payan 叔的雜貨店。等星期五,家長再下山把孩子接回去。

 

哥的車速比上次更快了,九拐十八彎的山路當海線開。部落裡,大人的眉頭愈來愈深,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一道道巨大裂谷。氣氛像可怕又嗆鼻的濃煙,想壓卻壓不住。 

哥說,抗告需要法律協助,不能只靠部落的人,要跨部落合作,還要上傳到社群媒體,「我們需要群眾的力量!」

講到激動處,哥起身,把書本捲起上下揮舞,好像尖峰時段的交通警察。「下一步是找立委,然後連絡原民會。政府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說尊重傳統都說假的!一場颱風就原形畢露!」

Yumin 猜,哥在說五月的那個大颱風。那場颱風讓整座灰撲撲的天空迅速解體,雲化成雨,雨如鐵劍,把山砸出一堆窟窿,順便爆出好多土石流。

通往部落小學的山道被沖毀,路基塌陷,形成一座泥黃的崩壁。修路要時間, Yumin 整整三個月沒去小學,轉眼十一歲就這麼過去了。九月升國中, Payan 叔的雜貨店變成家,雜貨店的電視機任 Yumin 轉。他會把動漫人物的台詞抄下來,自己在房間偷偷練。「你的雕蟲小技,我就奉陪到這裡。」佐助這句超好用,每次打架都可以說。

 

傍晚,濃霧像大赤鼯鼠的巨大皮膜,整座山一下子被裹住。Yumin 坐的那張摺疊椅靠窗,白霧的移動吸引他往外看,族人們的討論從激動到意興闌珊,最後從 Yumin 的耳中慢慢模糊了起來。

一開始是幾位長老上台,他們站在一個水泥鋪成的講台上,說被土石流沖刷而下的倒木擋住了通往部落的山道。然後是哥,哥帶了一張大字報,重點標語用粗體紅字強調,細項則用黑筆寫,另外附上兩張倒木的照片。

哥一下子說這是部落的樹,一下子又說這是國家的樹。部落的樹為什麼會變成國家的樹?Yumin 搞不懂,難道領域重疊了嗎?

以前打獵要劃分領域,不然會很麻煩,會吵架,分不清楚獵物的歸屬。可是哥也說了,那棵樹倒在傳統領域中,不是別的部落的領域,就是我們 Payanan 部落的領域。

那林務局一定是誤會了。Yumin 想。哥之前也說過,說政府一直誤會原住民,還說誤會的意思是不想去了解而已。

「林務局的人那個時候過來,過來跟我們說,說這些樹是國家的財產,叫我們不要碰。」講話的人是 Taimu。Taimu 聽從部落的決議,開著挖土機把倒木運回來,結果卻被林務局告。

很多人站出來,幫 Taimu 抱不平。「要告就告整個部落!」哥喊。那個場面真激動,Yumin 被氣氛感染,也起身,想說幾句厲害的話,想把背好的動漫台詞用出來,不過大家的視線都在哥的身上,沒人注意他。

濃霧讓遠山模糊,山坡上的高麗菜園也朦朧一片了。暮色降臨,會議在一陣古怪的低迷氣氛中結束。回家的路上,爸和哥繼續分析在會議中聽到的不同立場。有人覺得抗告浪費時間。誰有時間有心力組織這些活動?「你們要確定欸,要想清楚欸,Smangus 花了四年抗告。整整四年。」

「對。四年。」哥很堅定,「但他們後來贏了。」

「但我們不是 Smangus 啊!」那個人又說。

回到家,Yumin 衝向沙發,打開電視,他其實不曉得哥跟爸幹嘛堅持帶他去參加部落會議,那裡根本沒小孩,只有大人跟老人,而且 Yumin 覺得他們談的全是一些沒有重量的概念。

電視打開兩分鐘,門鈴猛地響起。

剛剛在會議中聊得不夠盡興的,沒說出真實想法的族人,此刻都往 Yumin 家移動。他們占據客廳,占據電視機和沙發之間的空地。他們坐在摺疊椅、塑膠椅和大小板凳上。

「萬一抗告失敗怎麼辦?」

「啊如果法律上就真的寫,寫那個土地是國家的,也沒辦法啊。我們有什麼辦法?」

「抗告什麼的我是很支持啦。說真的喔,土石流跟我們種高山高麗菜很有關係耶。淺根嘛,水土保持就不好。可是要配合政府的農業政策,要種有補助的,不然種的賣不出去啊。」

媽忙著倒茶, Yumin 忙著拿更多椅子。哥坐在人群的正中央,聽族人表達想法,聽他們把自己的遲疑和擔心一點一點吐出來。

愈晚,氣氛愈熱烈。小米酒助興,媽炒了一盤又一盤的菜。哥負責記錄,負責思考,負責提出行動的可能性。沒人有空理 Yumin。聊到忘情處,一句一句的族語像雨點,叮叮咚咚地打入 Yumin 的耳朵裡面。

那一刻,Yumin 想起了女人變成猴子的傳說。那個女人變成猴子以後,還聽得懂族人說的話嗎?她還能回家嗎?一波一波如海浪的族語傳到 Yumin 耳中,不懂的句子比懂得多。他不禁想,是因為聽不懂,所以才會有那麼多誤會的嗎?

 

好像猴子喔。Yumin 第一眼見到博宇便這樣想。

身材矮瘦,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博宇的耳朵特別大,而且語速過快,音調又過高,幾乎像猴子高頻的吱吱聲。

Yumin 手插口袋,放學到博宇的班上堵人時,並沒有遇到任何困難。他在教室門口看見準備離開的博宇,便冷冷地對他說,「你過來。」

把博宇塞進去。這是 Yumin 答應幫忙的事。他原本以為會很難,還做了打架的心理準備,連冷酷的台詞都端到舌頭上擺好,未料博宇完全沒反抗,整路安靜,眼睛直直地盯著地板。

「進去。」在垃圾場,Yumin 指著那個橘色的空回收桶說。

「他們叫你弄我喔?」博宇看了一眼回收桶,又看了 Yumin 一眼,然後往垃圾場外探頭,扭著全身的筋骨抱怨道:「他們上次找人把我塞到回收桶,然後用黑色膠帶封住蓋子。我差點悶死欸。」

「我不會封蓋子。」Yumin 回。

「這不是重點啦。」博宇靠近 Yumin ,靠在他耳邊小小聲地問,「你是不是誤會了?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Yumin 冰冷的臉忽然出現一點變化。

「我才是真的受害者欸。」

「我在辦事。」

「你看,你自己想,他們找你來弄我,就是因為他們理虧啊。」博宇雖然氣得跳腳,口氣不情不願,身體卻很俐落,非常聽話地往回收桶裡面鑽,並且不時回頭補充,「我知道你在學校很大尾啦,你之前打贏三年級的,我有聽說喔。但你看起來很聰明欸,感覺比我們班那群智障聰明多了。」

Yumin 很久沒被別人這樣誇,身體像泡在溫泉水裡一樣舒服。

「那群白癡抄我的功課被老師發現,還以為是我去告狀的。」博宇的四肢在桶子內,被摺成古怪的形狀,「幹,老師也記我警告好不好?你自己聽,他們到底有沒有腦?」

Yumin 彎腰,撿起蓋子。

「你不要封死喔。」博宇緊張地喊,「你剛剛答應我了,你不會拿膠帶封死喔。我會在這裡待三十分鐘啦。待到天黑也可以。啊你真的不要封死喔。」

Yumin 說好。

回 Payan 叔的雜貨店先看一輪電視,看到眼睛痠,Yumin 再走回學校打籃球。垃圾場那邊,博宇一動也不動,仍縮在回收桶內。天都黑了,路燈一盞盞亮起,光被繁茂的樹葉遮住,不規則的光點打落在操場和柏油路上,亮的地方很少,暗的地方很多。Yumin 把回收桶的蓋子打開,把博宇拉出來,然後丟給他一包王子麵。

「給我喔?給我的嗎?」博宇的牙齒在打架,發出怪異的格格聲。

「對。」

「真的喔?謝謝,謝謝。啊你沒有要弄我了喔?」

「沒有。」

「你剛剛已經弄過了啊!」博宇忽然顫抖地喊,像一隻受傷的動物,「是啦你是沒有封蓋子啦。但你剛剛很可怕你知道嗎?你比之前弄我的三年級還嚇人。」

「還好吧?」Yumin 擠出自己最低沉的聲音,他停頓了一下,認為自己應該說出一個真正可怕的什麼,「我們部落被告了。這才可怕。」

「被告?」博宇慢半拍才問,「為什麼被告?」

「我哥說要告就要告整個部落。」

「為什麼是整個部落?」

「我哪知。」

「那為什麼被告?」博宇又問。

「反正就是,」Yumin 停頓,清喉嚨,學哥憤慨又心痛的語氣,「林務局覺得我們是小偷,但他們根本沒尊重泰雅族的傳統。」

 

以黑、紅、白為元素,稜紋是祖靈之眼,橫條是通往彩虹橋的道路。 Yumin 第一次看那麼多族人在街頭上穿泰雅族的族服。不只泰雅族,布農族、排灣族和阿美族都在。他們穿族服舉大字報,或拿大聲公喊口號,也有人握著一綑長短不一的乾柴,不時有節奏地揮舞著。

哥把這次的抗議遊行取名「沉默之路」。雖然遊行期間有聲音,但到了行政院前,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說話了。眾人以行政院的正門為中心,圍出第一個弧形,接著,弧形向外擴散,一圈又一圈,變成一座由鮮豔族服所搭成的繽紛彩虹。

沉默,不代表不記得壓迫!

大字報上這樣寫。

沉默,不代表林務局可以叫我們小偷!

大字報上有圖片也有訴求。

下午,行政院院長出來回應,各方媒體都到場。哥已經算好時間,這就是沉默要被打破的時刻,這就是行動劇要開演的時刻。

Yumin 從上個月就開始進入劇團排練。每個週末練一次,Yumin 的角色沒什麼台詞,戲分少,動作也簡單。「你就是一個種樹的小男孩。」哥說。

穿著族服,彎腰,埋下好多顆種子。轉身,拿澆花器澆水。結束。「想像你真的在種樹。」劇團的團長說。Yumin 點點頭。

Yumin 在行政院長的大聲公前方,在熾熱的豔陽下,穿著族服種樹。他按照哥交代的,行政院院長一開口,他就負責喊,這是茄冬的種子,藉此打斷院長的發言。等下一次院長又開口,Yumin 就再喊,這是扁柏的種子。

攝影機的巨大鏡頭朝 Yumin 的臉照過去。哥說這是戰術,說 Yumin 至關重要。Yumin 就更賣力了。

干擾戰術實行二十分鐘以後,院長便不再上當。他不發表任何一句話,只是靜靜地觀賞表演。等行動劇結束,院長才重新拿起大聲公,發表聲明。

糊糊的,有點沙啞。院長的聲音被大聲公放大,也被大聲公弄得支離破碎。聲明稿 Yumin 只聽到開頭,因為幾句之後,哥忽然指揮人拿一把椅子,一腳踏上去,站在院長和媒體的面前,把寫著原住民基本法的大字報猛地撕毀。

人群、媒體和攝影機都對著哥。

哥故意撕得很慢,瞪大眼睛。把剩下一半的大字報再撕一半,一半再一半,愈來愈小的一半。紙的碎屑很快在悶熱的空氣中飄了起來。

放下大聲公,行政院院長的嘴角歪歪的,眉毛抽了一下,接著他轉身,往大樓裡面走。

哥站得挺,站在那張椅子上,沉默地目送院長走回大樓。

傍晚,遊行結束,哥和大家一起去海產店吃飯。爸和哥到處勸酒敬酒,氣氛像部落的卡拉OK 派對,嗨翻天。媽則與其他部落的女人聊到菜都上完了,碗裡的白飯幾乎沒動。

圓桌靠牆的角落是 Yumin 的位置。他吃了兩碗飯,到冰箱拿蘋果西打,不用紙杯喝,直接往嘴裡灌,甜膩的氣泡擠壓胃的空間,肚子好脹,頭變沉重,幾乎要閉上眼睛睡去時,腦子竟迴盪起院長的聲明稿。

「首先我們要回應的是,林務局之前做過調查,這些樹,都是山上的原生種,我們沒有誤會 Payanan 部落,那些樹本來就不是泰雅族的祖先種的。」

 

Yumin 跟博宇說了兩個泰雅族的傳說。第一個是女人變成猴子的故事,因為那個很有名,另一個是自己小時候發明的,不是真的傳說,是打獵遇到熊要脫衣服的故事。

「為什麼要脫衣服?」博宇問。

「因為熊看到沒穿衣服的人就會想,哇,這一隻熊身上完全沒有毛欸,那他一定很常打架,一定很厲害,所以就會乖乖走開。」博宇聽了,從回收桶裡站起來,對 Yumin 翻了一個超大的白眼,然後問現在幾點?

「你已經待一個小時了。」

「讚喔。那差不多可以撤退。」博宇踏出回收桶,伸展腰和腿,拎起地上的書包,跟 Yumin 一起去 Payan 叔的雜貨店看電視。

每天放學都一樣,博宇要 Yumin 按照班上那群人的請託,把他塞進回收桶。他說這樣子才有安全感,「你做做樣子霸凌我,班上那群白癡反而對我比較好欸。」

「他們一定以為我慘到不行。」博宇仰頭大笑。

Yumin 不懂這個邏輯。

「反正呢,從現在開始,你每天放學,對,就是這個臉,你就凶神惡煞來堵我,我會頭低低跟你去垃圾場。到時候如果垃圾場附近有人,你要記得演一下,推我踢我都可以。」

「你當我很閒喔?」Yumin 寧可回家看動漫。

「不是啦。你把我塞到回收桶,就可以去打球了。」博宇當時站得遠,瞇起眼睛看 Yumin,「我又找不到其他人,啊全校就你的眼睛像寫輪眼嘛。」

寫輪眼這三個字,Yumin 在心裡念一遍,接著他伸手,把瀏海往下壓,壓低一點,再低一點,他沒想到博宇是這樣想的。他冷冷地說一聲最好是,更用力地壓瀏海了。他希望瀏海趕快遮住眼睛。寫輪眼是不能隨便用的。

 

博宇常來雜貨店,Payan 叔就多放一張高腳椅。兩張高腳椅在電視機的正對面,背靠一排零食架,頭不用抬,視野絕佳,搭配王子麵跟汽水。完美。

廣告、片頭曲、片尾曲或回憶片段,Yumin 一找到空檔就和博宇炫耀部落的抗告;被迫去演行動劇,被媒體拍,還被哥要求學族語。lokah su 是你好,sgagay ta la 是再見。

「真的有人用泰雅族語講話喔?」博宇問。

「廢話。」在部落,一堆老人都用族語。

週末,Yumin 帶博宇去部落玩,住兩個晚上。Taimu 家經營露營地跟民宿,那附近有森林和小溪。之前,Yumin 在森林裡看到 Taimu 放的陷阱。陷阱不是為了抓獵物,是給報名深度部落體驗的客人看的觀賞用陷阱。

設在有果子的樹上的那種可以抓鳥,叫 Tabaw。Yumin 叫博宇把手指頭伸進去,輕輕壓,機關往上彈,手指立刻被繩圈套住。「這個真的抓得到嗎?」博宇又試了一次。

「誰知道。」

「你去打獵過嗎?」

「廢話。」

「那你獵過山豬嗎?」

「沒有。」

「那山裡有什麼?」

「很多啊。」Yumin 喜歡博宇一直問問題,「白鼻心山羊,山羌,竹雞,雉雞,黃喉貂。但我們不會獵黃喉貂。那是稀有種。」

Taimu 的露營地還有一個射箭場。逛完森林,Yumin 和博宇去那裡繞一圈。本來他想表演射箭給博宇看。可惜弓和箭都被收起來了,幾公尺外的木頭箭靶用深紅色的油漆標示靶心,在豔陽下奪目發亮。

 

回收桶的蓋子打開,夕陽從兩棟教學樓之間灑落。博宇特別喬了一個光線充足的位置。低頭,蜷曲著身體,非常專心地看漫畫。

平常和 Yumin 打籃球的那群同學最近愛跑網咖,Yumin 無所事事,便在博宇身邊待著。一個在回收桶內,一個在回收桶外,兩人都與世隔絕地看著漫畫。

Yumin 認為動畫更精采。那種速度感,快感,都是黑白漫畫無法媲美的。不過,最新潮最流行的都是從漫畫來,要掌握先機,還是得進入漫畫的世界。博宇常拿一大堆漫畫給 Yumin 看;《怪獸八號》、《鏈鋸人》、《咒術迴戰》和《鬼滅之刃》,真的一大堆。但 Yumin 最愛的還是《火影忍者》。

博宇看漫畫會亂叫,還會看到哭,偶爾發出好大的抽氣聲,抓走 Yumin 的注意力。「欸 Yumin 你看這邊。」博宇的頭彈出回收桶,因為半身還在裡頭,便用撈魚的手勢呼叫 Yumin。

博宇正在看佐助和哥哥鼬的大戰。

「這我看過了。」Yumin 說。

「佐助強到爆炸。」

「我知道。」

「而且,」博宇忽然意味深長地說,「佐助是個有故事的人。」

Yumin 覺得自己也是有故事的人,他有部落抗告的故事,這個故事他和博宇說過很多遍。然而,最近哥回部落的次數減少,部落似乎也把抗告的事情忘了。整整兩個月沒有部落會議,大家都回到各自的日常裡。哥告訴他,「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是等出庭,等一審的結果。」

 

學校的走廊上,哥來勢洶洶。Yumin 從沒看過哥臉上出現過那種表情。是不是部落怎麼了?還是跟抗告有關的突發狀況?Yumin 想。

「Yumin 出來。」哥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冰冷。

不敢問,背包甩上肩跟哥往外走。Yumin 以為哥會叫他趕快上車,飆車回部落,偏偏哥沒往校門口的移動,反而往垃圾場走。

「是這個嗎?」哥問。

「什麼?」

哥站在垃圾場的正中央,指著一個空的大回收桶問,「你把人塞到這裡?」

Yumin 盯著回收桶。他應該要說對嗎?他這樣算把人塞進去嗎?很多時候都是博宇自己往裡面鑽欸。

「我們只是在玩。」Yumin 說。

「所以你把人塞到這裡。」這次不是問句,哥緩慢地吸了一口氣,接著用山洪爆發的氣勢吼,「誰?」

Yumin 愣住了,頓了半晌才回,「上次跟我回部落的那個。」

「你去把他叫過來。」

「現在?」Yumin 不解。

「把人帶來這裡,然後你站到他對面,對,像這樣,當著他的面,跟他道歉。我要錄影。趕快去。」

「不要。」哥在發什麼瘋?

「Yumin,」哥深吸一口氣,「我是在解決問題。不是問你要不要。」

「什麼問題?」

「媒體形象的問題。」

Yumin 聽不懂。

哥點開 YouTube,Yumin 把頭湊過去。影片短短的,不到三十秒,畫面晃得亂七八糟,比地震還誇張。鏡頭拍到 Yumin 的正臉,拍到他用力推了博宇,拍到博宇站不穩的背影像個醉漢,東倒西歪。

「進去。」

影片中有自己扁而薄的聲音,Yumin 覺得好難聽。

「還有這個。」哥點了下一支影片,那是正式的電視台新聞。

一開始,主播在介紹「沉默之路」的遊行抗議,介紹原住民抗告的原因和事發經過。那個畫面中有穿著族服表演種樹的 Yumin。他覺得自己種樹的樣子好像在虔誠地對土地禱告。忽然間,鏡頭猛地一轉,主播的口氣也改了,變得非常嚴厲,畫面來到 Yumin 把博宇往回收桶推的瞬間。

「進去。」

Yumin 又聽到自己的聲音。

撻伐和不留情面的指責,主播說了很多,這些話像土石流撞進 Yumin 的心臟。都太快了,都來不及閃躲,轉眼就喘不過氣。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影片結束了,但哥的情緒才要開始。

「我上新聞了。」

「幹,」哥好激動,渾身顫抖,和掉進陷阱的獵物一樣,「我們在抗告,在告訴政府,告訴大家我們不是小偷,結果大家看到的是你在學校霸凌同學!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代表」這兩個字讓 Yumin 的頭陣陣抽痛。

「大家看了,還會相信我們不是小偷嗎?」

這兩件事情又沒關係。

「你知道你可能讓部落抗告失敗嗎?」

Yumin 不答。

「你知道大家會說得多難聽嗎?」爆音,撕裂,哥的喉嚨裡有炸彈,「你不需要澄清,不需要道歉嗎?」

哥最好小聲一點。現在圍觀的人潮漸增,他們探頭探腦,充滿好奇。

影片沒拍到最後,事情也不是哥想的這樣。記者跟主播斷章取義,他們根本沒了解整件事情啊。Yumin 的眼眶忽然熱熱的。問題是,跟哥說這些會有用嗎?哥會在乎嗎?

遠處,Yumin 看見博宇正朝他揮手。他見 Yumin 沒回應,便大步往前,熱情地呼喚 Yumin,在人群中左閃右避,試圖接近。「欸你今天幹嘛不來找我?」博宇真的很不會看時機,「我一直等欸。」

手機就位,哥也就位。博宇一來,哥便異常專注地取角度,指揮 Yumin 往前,往左一點,要照到陽光,不然臉看不清楚。很好。對這裡。「OK,」哥說,「我開始錄影了。」

哥站在斜前方,手機鏡頭對準 Yumin 的臉,那個小小圓圓的攝影孔比子彈更可怕。為了不讓眼淚爆出眼眶,Yumin 強迫自己想一點別的,想什麼都行,想 Payan 叔雜貨店的電視機也可以。

不過,撞進腦子的畫面是那天遊行。是部落的族人在豔陽下,圍著行政院的大門席地而坐。是沒有人說話,現場只有風吹過塑膠袋的聲音,是沉默,但所有人都非常堅定。

Yumin 盯著哥,心裡忽然也堅定了。

他不要道歉。

沒做錯幹嘛道歉?他不需要跟世界解釋自己和博宇的關係吧。往前走,忽略哥,他走到博宇面前,問博宇要不要回 Payan 叔的雜貨店看電視?

 

Payan 叔站在巷子口抽菸,埋在煙霧中眼睛灰濁一片。聽說,一審敗訴了。

那天的電視沒播動漫,Payan 叔轉到新聞台,新聞播了寵物走失,高速公路的車禍跟回堵,最後一則是部落的遊行抗議,主播的重點放在抗告失敗,畫面卻一直停留在遊行的行動劇,其中一個長鏡頭是 Yumin 穿著比平常更華麗的族服種樹。

「傳統領域不是部落自己說了就算。」哥說這是一審敗訴的原因。不過哥沒放棄,他像之前一樣,每個週末都回部落與長老們開會,還說要弄一個更大的會議,要跨部落的那種,「傳統領域需要其他泰雅部落認同。」

來自不同流域的泰雅族代表齊聚一堂。在跨部落會議中,共同繪製一張沒有經緯度,看起來也不太準確的傳統領域地圖。Yumin 在家中看到那張五顏六色,族語分布的圖時,只覺得繁複如迷宮,像一張祕密藏寶圖。

哥認為在下一次的抗議遊行中,這張地圖會成為重點。「傳統領域是共識!我們沒有自己說了算!」

「是政府從來沒有想要了解原住民!」

然而,族人對第二次抗告遊行的熱度驟減。哥發現參加會議的人不多,願意下山幫忙的人更少。「體驗過一次就好了啦。」居然有人這麼跟哥說。

「壓迫不是體驗。壓迫是社會結構問題。」哥回。那些人卻不在意。

爸和媽都跟支持哥的決定,部落的長老也支持,不過週末來家裡的人數跟之前差多了,氣氛也完全不同,沒有激昂的憤怒,沒有像雨點叮叮咚咚的族語,更沒有人在最後唱卡拉OK 。

「Smangus 花了四年抗告。我們才剛剛開始而已。」每次哥都會再說一次。Yumin 猜這句話對大家來說很重要。

最近,哥又想拉 Yumin 去部落會議,但 Yumin 拒絕了。他一直在氣那天的事,氣哥不問真相就命令他跟博宇道歉,星期五哥載他回家,沿途又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想要錄你道歉的影片嗎?到時候,影片 po 到網路上,那是一種洗白的效果。這不只是部落抗告的事,也是你的事。這是為你好啊。」

「你怎麼知道怎樣是為我好?」

「因為我是你哥。」哥聽上去非常真誠,「而且我比你大。」

回到家,Yumin 把自己關在房間。他只是想要哥至少問一下,問一下事情經過啊。什麼都沒問就給他定罪,什麼都沒搞清楚就亂下結論。哥常說政府自以為是,現在哥才是最自以為是的。

躺在床上,面對天花板,Yumin 飛快地變化結印手勢,他真想把自以為是的哥變成猴子。

忽然間,Yumin 又想起了那個女人變成猴子的故事。不過,他現在有了新的想法;說不定那個女人根本沒變成猴子,說不定她的身上本來就有很長很長的毛髮,只是平常被衣服蓋住,沒人看得到。「swa nu myungay la?」人們在田裡大喊。但其實,所有的人都誤會她了。

「身體很多毛會熱死,所以她才脫掉衣服,爬到樹上吹風。」Yumin 比較喜歡自己想的這個版本。

房間沒電視,待不久,哥又霸占客廳,坐在沙發上,一邊整理資料,一邊準備要和長老們開會的大字報。

Yumin 決定到 Taimu 叔的露營地閒逛。這幾日遊客頗多,一頂頂帳篷參差地散在碎石營地上。天氣涼爽,夕陽和濃厚的白霧在山的另一頭交錯。遠遠地看,霧氣染上一層淡淡的金光。

露營地的尾巴就是射箭場。這次,弓和箭都在,擺在一個竹筒子裡。Yumin 四顧張望,沒有客人,也沒有 Taimu 叔的蹤影。玩一下應該沒關係啦。他彎腰取弓和箭,一手握住弓,一手把箭搭上。站穩了,眼睛盯著深紅色的靶心。

弓箭發射,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音多麼響亮。可惜弓箭碰到靶子便往下墜落。Yumin 走過去撿落滿地的散箭,想起上一次跟博宇在這裡,沒有弓沒有箭沒有的那一次,他大力吹牛,說自己是部落的神射手。「我之前用箭獵過山羌。」他唬爛。

Yumin 把弓和箭重新握在手上,瞄準遠方的木頭箭靶。漆成暗紅色的木靶在風中輕微地搖晃。Yumin 決定多練幾次,把射箭練好,這樣下一次博宇來,他就可以帶博宇去森林打獵,去沒有人誤會他們的地方。

 

 

【評審意見】純真之心◎鍾文音

〈沉默之路〉以沉默為名,卻一點也不沉默。

在當今諸多關於原民部落的書寫中,這篇小說的視角十分特別,以Yumin和哥哥二人逐步帶出原民處境,Yumin是被動跟著哥哥參與遊行,而哥哥則是主動在遊行中出擊。小說且寫出了原生樹種與原民部落的雙重隱喻與連結。

小說讓我感受到一種類似楚浮導演的電影情調,低調卻充溢著部落生活的日常感,使得這篇小說不以文字取勝(甚且帶著少年小說感),而是以情感的流動勝出。尤其是寫出Yumin 跟博宇的關係,逆反了我們對於平地孩子與部落孩子友誼的刻板想像,重寫了霸凌之外的另類霸凌,帶著赫塞小說式的少年困局。

讀來一路平淡無奇,且部落抗告的故事本也常見,但作者卻能以此之平常而寫出了一種不平常,恰恰是如此的淡然,無奈的淡然,自然而然地滲透著人物的情韻,不用力,不張揚。

他不需要跟世界解釋自己和博宇的關係吧……

他就可以帶博宇去森林打獵,去沒有人誤會他們的地方。

孩子的獨特情誼,抹平了族群邊界。

小說藉此平淡故事卻給出了高度:純真之心,只有孩子的情感才能重返。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