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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馮平/來看阿嬤

2016/07/06 06:00

圖◎吳怡欣

◎馮平 圖◎吳怡欣

她說,恁阿公阿嬤年輕時就分開,死後也嘸放作伙。

阿嬤幾歲時,阿公就不在了?我問。

三十出頭吧。

阿嬤幾歲結婚呢?

這我不知道,她說。

車子開向台64號線,往八里。台北連日陰雨,今早倒是停了雨,只有滿眼的灰暗和水氣。這是週日,快速道路車輛不多,我們要進觀音山。

阿公為什麼要離開阿嬤?我又問。

她遲疑了一下,吐實了,說,因為恁阿嬤個性較強。

又說,恁二叔公要賣土地,恁阿嬤百般阻擋,說子孫不能沒有房子住,結果恁二叔公就用繩子把恁阿嬤綁起來,拖到河邊,不讓她再去阻擾。

說這些故事的人,是大伯母,閩南語叫大姆。大姆是長房媳婦,她似乎比車上的大伯更懂得這家裡的事。她總是最會說故事的人,也掌握了說這一切故事的權利。

怎麼遇到另一邊的阿嬤?我想知道更多。

她說,另一邊阿嬤本來是來家裡幫傭洗衣服的,是恁阿公自己看上人家,把人家勾走的。先是帶去基隆,後來孩子一個個生出來,再搬回三重埔──兩個人不見時,恁阿嬤就知道了,消息也都傳回來了。

阿公走後,他們兩人沒有再見面?

恁阿嬤不肯,只有恁阿伯去人家家裡,看桌上一條魚,就直接拿來吃。伊傻傻不知道,那是人家另一邊阿嬤留給自己兒子吃的。

結果呢?

恁阿伯被恁阿公打,又唾罵得要死。恁阿嬤知道了,就說再去吃,伊是恁老爸,攏去吃!

我們聽了都笑起來。

山坡彎曲斜陡,車子行緩吃了點力。兩旁草木鬱鬱,路徑又小,這地方沒有人帶,我怎麼走得到?

我是應該來的。大姆和二伯都不知我返國,一天夜雨中遇見大伯,我把傘緣壓低,和他在路上擦肩而過。大伯都上八十歲的人,身體看去還頂實在,除了背微微駝,走路不僅不需手杖,腳步還邁得開來。

我想一個人來,又遲遲定不了案,正巧聽說要祭墳,母親問我去否?我卻答不要吧。母親說也好,因為你是基督徒,不拿香拜拜。其實不是這樣,好吧,也有一點點這個理由。

阿嬤生前最反對基督教,說信教的人死後嘸人靠(哭弔)。但我知道,她絕不是個宗教人士,我想,她是個現實主義者。她相信錢,土地,房子。她相信一個人要有一個家,一個男人娶一個女人。她一生最後的信念,是死後有人為她哭弔。用一把一把眼淚送她離開人世。

而我是哭過的,在異國他鄉,每一次想她想得厲害的時候。

決定來看她是因為柿餅。祭墳前兩天,我在潮濕的台北街頭,遇見賣柿餅的一男子。他說,這是新鮮的北埔柿餅。我看著肉肥身圓的柿餅,有的表皮還結了一層粉白糖霜,心裡顫動了,眼淚差點撲簌流下。一盒一百三,兩盒兩百五,他說。我撫摸著柿餅盒子,說,給我兩盒吧。

阿嬤,是你在喚我了嗎?

阿嬤死時我不在,殯喪入土我都缺席,幾次返國在大姆家凝視她的遺像,也都沒有去上墳。這一過,十五年了。十五年給一個小男孩,他可以長成少年;給一個少年,他可以成為青年;給一個青年,他可以變成大叔。不,變成大伯。姪女們有的叫我大舅,有的叫我大伯了。

我買了柿餅,回到家隨即打電話給弟,說,週日我跟著去祭墳,來看阿嬤。這些年我不在,所有婚喪走動,家族議事,都由他代表。這家裡幸虧還有他,不然連一個出面的男人都沒有。我也告訴弟,我買了柿餅。

阿嬤最喜歡柿餅了。這個弟恐怕不知道。柿餅是阿嬤的私房甜點,只要有柿餅,她就留藏在自己房裡。我有時去看望她,她會悄悄地、也開心地給我一個柿餅,她是真歡喜我的。

海外中國城,每到秋末初冬,也引進大批柿子。生硬的柿子口感很澀,吃了麻嘴刷舌頭,等它一段時間,熟紅了,柔軟了,吃了就出汁甜嘴了。若再給它一段時間,受過日曬風吹捏壓烘薰,就有了柿餅。

柿餅吃在口裡軟Q,甜滋滋地。時間終會去掉它的苦澀,給以一分甜漿,但生命呢?生命到最後會是什麼呢?

車到了,停在路旁,另一邊是搭棚水泥屋,棚內傳來一陣喧鬧又五音八斜的K歌音響聲。從棚邊走下一段似有若無的小石坡路,約半分鐘,見右首第一座墳就是了。

跨進墓地倒是先見另一邊阿嬤的兒子們,我叫他們叔叔。叔叔們也來祭阿嬤的墳。大姆說,這些叔叔出生報戶口,統統給放在阿嬤名下,算做阿嬤的孩子。這樣,他們才有了法定上的人的身分和權利。

都久違了,上次見面是上世紀的事了。和堂弟們握手,卻彼此不認識。跟叔叔嬸嬸打招呼,他們都說好久不見。然後,我轉身見到阿嬤的墓碑。墓碑後有一支黑石柱,像香檳杯,裡頭是一坏土,上面蓋著藹藹青草。阿嬤的骨都撿放在這坏土裡面。

將牲果糕餅水煮蛋擺放好,我拿出一盒柿餅,放在碑前。我說,阿嬤,這是您愛吃的柿餅。在卡拉OK的喇叭音響中,人們在交談,在三兩交談中等二伯那邊的人來。終於來了,二伯母一見我就輕責說,回來了也沒來看我,都不親。二伯母不知道,她是阿嬤以外,我最愛親近的。

人到齊了,就拈香上燭。三叔分香時才想起我是基督徒,就跳過。眾人攏過來,立在墓碑前,端香祭拜,各人口中有的念詞,有的默禱。血是什麼?在這些同一血脈的人中間,有明的漠視彼此,有暗的輕看對方,有來往密切的,有傲慢跋扈的,還有東西無戰事的。

一滴血,可以寫一部紅樓,染一場煙雲。

天沉沉,細雨點點。

香爐插滿了炷香,人就散開了。大姆擲筊,一擲即中,吉,便笑語:阿嬤今天很開心啊!有人剝了雞蛋,說吃了發旺;有人燒冥錢,火烈烈,紙灰飛;有人復又交談,多是家常話題。K歌者情緒正酣。

我仍站在那裡,凝望那一坏土。

土裡面阿嬤的髮還在嗎?我曾跪坐在床榻用梳子為她清洗過髮,綁了辮子,盤出髮髻。那一頭花白的髮我握在手上,想起她的一年一年,那般隱忍倔強,不服輸,到底也沒有贏。

土裡面阿嬤的血肉都不在了;那愛撫過我,照顧過我,牽引過我的一雙手,早已失去了溫度,也聞不到米漿的味道。那雙手一輩子跟天鬥,跟人鬥,跟自己鬥,拳握的終究是一口氣,放鬆了。

土裡面阿嬤的一身骨也解散了,這樣,就再也不會喊骨頭痛,沒有行走艱難的煩惱。勞苦重擔都沒有了,不必再支撐肉體的血氣和孤寂,不必再扛起內心的驕傲和脆弱。所有不堪都不必隱藏,不必承認。

阿嬤,你來成為我的阿嬤,我好幸福。是誰說的,原來幸福也流淚。

阿嬤,我知道你還要問我,結婚沒有?一個月賺多少錢?

阿嬤,我是平啊,為什麼你現在離我這樣近,又那麼遙遠?

阿嬤,我好想再看一看你,摸一摸你,帶你過馬路,陪你走一趟大稻埕的娘家。阿嬤,讓我再躺在你的懷裡,那一個嬰孩那樣,被你哄著睡著了。或者,讓我們一起坐在晨陽下,再等那賣豆花和碗粿的攤車來。

阿嬤,我在這裡。

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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