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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立霧山上的日本庭園.上

2006/11/13 06:00

◎施叔青 圖◎閒雲野鶴

1

太魯閣戰役結束後,橫山綾子跟隨丈夫轉調立霧山當巡查部長,住在山寨一樣的駐在所旁邊的宿舍,四周蒼莽的高山環繞。

從宿舍前木頭鋪設的階梯一路走下去,不到一處斷崖前,峽谷絕壁高懸一座顫尾尾的鋼索鐵線吊橋,它是山中唯一與外界的通道。吊橋鋪兩尺寬的木板,比榻榻米還要狹窄,橋身又長,站著這一頭著煙霧籠罩的吊橋,往往見不到另一端盡頭。峽谷更是深不可見底,懸崖的落石墜落深谷,久久聽不到入水裡的噗通聲。

這座孤懸的鐵索吊橋,不要說橫山綾子看了膽戰心驚,往往連膽子小的山地少年也不敢過橋,來到橋頭,嚇白了臉,死命往後縮,同行的族人把少年推到橋板上,他趴了下來,狗爬式的匍匐前進,還是不敢過,族人氣沖沖地把他打昏了,一前一後抬過了橋。

不要說是人,連豬都怕過吊橋,橫山綾子看到一頭豬在橋頭磨蹭著不敢過,主人只好拿繩子綁住牠的前蹄,硬拉過橋。

駐在所的日本警員坐轎子過橋,也經過一番折騰。

山地的轎夫先拿腳踢動橋板,讓它搖晃,然後順著起伏配合呼吸搖擺過橋。竹搭的轎子很高,又沒有頂蓋,轎子坐的人高出鐵線橋兩側的保護網,人等於坐在網外。膽子再大的也不敢往下看那萬丈深淵。倘若掉了下去,肯定屍骨無存。

轎夫看到坐轎子的日本人害怕,故意惡作劇,把人抬到橋中央,說是累了,停下來休息抽菸,以此示威。

咚叱冬駐在所增加警力,從新竹調來一個年輕的警員,他帶著新婚的妻子來上任。妻子顯然有備而來,紅梅和服罩上厚厚的外套,頭戴上山防寒遮面的頭罩,顎下圍上領巾,她知道霜降後,山上早晚溫差大。

腳踏足屐,新娘子來到吊橋的一端,從雲霧騰騰的空隙,看到寒風中搖擺的吊橋,她身體隨著搖晃,高山症發作了。新娘子手撫著頭,思索了好一回,突然以一個大動作轉過身,背對著吊橋往回走,讓丈夫獨自一個人上任。

要回去的路也不那麼平坦。午後一場大雨,沖下斷崖幾株大樹,連同岩石滾落梗在路當中,花蓮派來接的車子過不去,那新娘子只好拖泥帶水走了兩里泥路,一身狼狽才上得了車。

年輕警員的新婚妻子不敢過吊橋,聽說搭船回北海道的娘家。橫山綾子留了下來。她自覺被拋棄在這山上與世隔絕。接連兩個月的霪雨,雨勢大的時候,群山不分遠近,染成一片白色,豪雨形成的瀑布藏在原始林叢裡,伴著雨聲不捨晝夜地奔騰下瀉,吵得她頭痛欲裂。

雨終於停了,山谷靜極了,橫山綾子起身打開套窗,被自己穿著布襪走在榻榻米上的聲音所嚇到。她跌坐下來,撫摸著臉,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被放逐到這個壁虎、蜈蚣出沒的山巔,與毒蛇、黥面的蕃人為伍。

橫山綾子只想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在她小小的世界安身立命。

她嫁的是名古屋一家和服綢緞店的伙計,這家古風的店舖招牌高掛,從外面抓開厚厚的暖簾,紅漆格子門內桐木衣櫥擺著昂貴精美的織錦、香雲綢、京都縐綢,店裡又亮又長,適合攤開和服布料讓上門的尊貴而多金的客人挑選。

綾子以為她和丈夫會在織錦綢緞堆中過一輩子。她可以用陪嫁的手搖縫合機,從和裁師傅、宮本夫人學的手藝幫人做下手貼補家用,有了小孩——最好生的是女兒,她會讓她穿上漂亮的長袖印花和服,在名古屋河邊草地上掠曬的綢子當中像隻花蝴蝶一樣穿梭玩耍!等到丈夫熬到「番頭」當掌櫃,他坐在帳房桌子後面打算盤算帳,時時被請出來鑒定別人染好的友禪,讓伙計把它們鋪在藤席上,由掌櫃的決定是否收下,人家把設計的腰帶圖案請他過目,他會給予意見,如果是配少女的和服,腰帶不要太素雅,應該鮮艷一點,然後憑著多年經驗,他會介紹合適的手藝人用手織機來織腰帶。

春天河邊公園的櫻花盛開,丈夫請她一起去賞花,她會有點羞澀地接受了,走在丈夫身後兩步之距一起去賞櫻。

為什麼把她帶到她的世界外邊?綾子心中埋怨她的丈夫。

山中長日漫漫,時光遲遲,如何打發應該被打發的時間?橫山綾子以妝扮消磨時光。每天早上跪坐在臥室的角落,端出蒔繪漆器的方形鏡台,掀起上面折疊式的鏡子,取出一條白紗的細抹布輕輕拭去鏡面的灰塵。

零污染的山間,鏡子纖塵不染,她還是細心地來回抹拭。

抹好了,把依然雪白的抹布折疊出平齊的四個角,起身來到泥地的廚房,淘水洗手,一隻一隻手指洗得很乾淨,然後回到鏡台前,打開下面的抽屜,取出粉盒,白粉是托人從家鄉帶來的,必須節省著用,薄薄一層慢慢塗,塗得又細又勻,可花費多一點時間。

今天早晨,綾子一如往日坐在鏡台前,有點興味索然。那個不肯過吊橋返身下山的新娘子的背影,幾天來一直在她心中縈繞下去。機械地抹好了白粉,綾子看到鏡子裡一張白濛濛的臉,這是她嗎?拿手帕細細擦拭漫到唇緣的白粉,歪咧了一下嘴唇,鏡子裡呲牙裂嘴變了形的這張臉,像是在哭又像是不懷好意的在笑。

上半身往後仰,綾子垂下眼睛,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她可不能失去自我控制。

日影爬過起居室的凸窗,平常這時候,她已妝扮妥當,褪下藍絞染的浴衣,換上家居的和服,靜靜對著宿舍前的山巒等待天黑。

今天她蓬頭坐著,心裡想著那個隻身上任的年輕警員,黃昏後會不會又吹起簫來?他以如泣訴的簫聲思念離他而去的新婚妻子。迴盪山壁間的蒼涼簫聲,使山上更寂寞了。

既然住下來了也總得活下去。

一年半前她跟丈夫坐輪船在雞籠上岸,看到市面要比想像中的興旺,丈夫派駐花蓮市街當巡警,綾子很後悔沒將陪嫁的手縫紉機帶來。有了它,她可以幫警員夫人裁縫,甚至替富有客家人的女兒設計結婚穿的日本禮服。

因為沉重搬運不便,綾子不得不把手搖縫紉機留在娘家,每次想到它孤伶伶地留在日本,眼眶都紅了。

太魯閣戰役第二年,花蓮港廳太魯閣餐廳下成立九所「乙種番童教育所」,實現佐久間總督讓番人邁向文明開化的理想,殖民政府出資,教導部落兒童日語,目的是把他們訓練培養成日本人。

綾子教部落的女孩上縫紉課。這些山地的女孩,用竹片削尖刺穿耳垂,戴著綴飾珠貝的耳環,脖子掛上貝殼、獸牙、琉璃珠、鈕扣穿綴而成的項鍊。

比起琳琅滿目的掛飾,身上穿的衣服就乏善可陳了。她們用手動的織布機穿梭把苧?織成粗硬的布,縫做沒有袖子的筒衣,再用四塊布遮住下身,先從左腰圍起,兩端在右腰相接成為腰布。為了遮蓋右腰露出的大腿,用袈裟似的披肩從左側肩部斜斜垂掛,和男人的披肩一樣,都叫做Pada。

綾子剛上山的,看到苧?織的粗布都是素色,灰灰黃黃,又粗又硬,最近一年才有素色的?線之間,滲雜紅、紫的絨線,重覆織些幾何形的圖案。

然而,橫山綾子的縫紉技術,在山地派不上用場。

2

兩年住下來,橫山綾子還是適應不了台灣的氣候。

明明已經入秋了,該是茶色的秋衣上身的時候,這裡卻連穿浴衣都嫌熱,楓樹的葉片還沒來得及變顏色凋落,枝頭卻又搶著冒出新芽來。不合時宜開的花令她感到掃興,牆頭外那株九重葛紫艷艷的花,如火如荼怒放了一整年,從不凋謝。

花不知疲倦地怒放,看的人卻疲倦極了。

她多麼懷念四季分明的家鄉,雲月花時感受季節變化的情趣。四季之美使綾子感到幸福,春來了,雪融了,小草從地下鑽出,初春柳樹的新綠,美得不近情理,櫻花怒放的盛景,令人有不虛此生的感慨。

雲仙、杜鵑、石楠花謝後,秋天滿山楓紅,層林盡染,接下來初雪飄落……綾子把手中的摺扇搧得叭叭響,立霧山上時節亂了套,令她無所適從,苦惱極了。她拿出家鄉帶來的紙屏風,上面畫著日本每個月的歲時節物行事,稱做「年中行事」,綾子決定按照屏風上的時令過日子。

廚房櫃子裡的兩套碗盤餐具,屏風上的行事曆指出是夏天吃涼麵的季節了,綾子不管外面的天氣,取出夏天用的碗盤吃涼麵。她無視於戶外艷陽高照,一過八月,告訴自己時序已是秋天,綾子收起夏天穿的白色、淺藍衣服,也不管夏蟬猶在嘶聲鳴唱,她還是汗流浹背。

綾子也只能在飲食使用的餐具,以及衣著顏色質料上按照屏風上的四季時令一相情願的過日子,隨著季節變化,家鄉所舉行的節慶祭典儀式,她也只能靠回憶,這使綾子深以為憾。

綾子心目中的異鄉,身為咚叱冬駐在所的巡查部長的丈夫,橫山新藏不能苟同。

怎麼會是異鄉,踩著腳下的土地,他莊嚴地說:「這是皇土呀!」妻子抱怨山上的冬季天黑得太早,下午四點鐘不到背著陽光的山壁就陷入一片闇暗,氣溫很低又不下雪,更覺得冷。她的心和外面的天氣一樣冰冷。

橫山新藏欣賞山上的自然景緻,他注意到春天清晨漸漸發白的山頂,敷上紫色的雲彩,夏天夜晚螢光蟲在樹上閃亮,與夜空的星星別苗頭,秋天的黃昏,可遠望雀鳥成群歸來。

「冬天,是啊,山上的冬天是寂寞了點!」如何讓妻子在這山上有歸屬感?橫山新藏望著屋前一片未曾經營的礫石地,心中有了主意,在這兩千公尺高的山頂營造一座有假山曲水的日本庭園。

他叫人先把地整出來,周圍種花植草,又在角落搭了個花架,撒下種子讓瓜藤攀爬。橫山新藏從日本寄來的雜誌剪下石燈籠的圖片,讓部落擅長雕刻的石匠模仿雕刻了好幾座,擺在人工挖的水池旁做裝飾。

整地挖出的石塊,仿照水戶市的著名花園「偕樂園」的假山堆砌,又在入口到玄關之間開闢一條細石鋪的砂礫道。橫山新藏把一座日本式庭園搬到立霧山上,他佇立園中欣賞看似不假思索,其實特意堆砌的假山,很是得意,本來是為妻子造的庭園,完工後,橫山新藏自我感覺良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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