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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立霧山上的日本庭園.中

2006/11/14 06:00

施叔青 圖◎閒雲野鶴

清晨,他走下庭園的踏腳石,欣賞攀爬竹籬笆盛開的牽牛花,摘下一朵,拂去花瓣上的露珠,心中有了觸動,牽牛花是茶道早上喝茶時所插的花,隨開隨謝,又名朝顏。

從前名古屋綢緞店的老板舉行茶道時,茶室壁龕總是只插一朵花。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老板說: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

橫山新藏望著庭園西邊角落空地,也許在那株扁柏樹下蓋一個小小的茶室,茅草屋頂,竹片灰土砌的牆,散發著簡樸的鄉野情緒,富有禪意。茶室應該很小,才四疊榻榻米大,只容他們夫婦對坐。

綾子建議把那株台灣扁柏移開,種上日本松樹,茶室的味道風情才顯現得出來。

綾子出生在距離產茶聞名的靜岡縣不遠的村子,附近採茶的女工黃昏收工後,經常聚在她家旁村路上的茶室,捧著粗陶茶碗品茗消倦,喝茶之前,先把茶碗在手中轉動,欣賞茶陶之美。綾子的和裁師傅宮本夫人更是精於茶道,她耳濡目染,多少學習了沏茶的禮儀,知道如何與當季的鮮花、掛畫搭配。

婚後隨著丈夫到神戶搭輪船來台灣,順路遊覽產陶著名的瀨戶,在河邊賣工藝茶碗的小店舖,綾子憑著她對茶陶的認識,選了一套旅行的織部窯茶碗做為路過的紀念。

這套茶碗仿造著名茶人千利休的弟子吉田織部的風格,他所做的茶陶一反早期素淡的單色釉,而是以多彩稱著,粗獷厚重的造形,釉上得很厚,而且故意塗得不均勻,黑褐色、綠色彩繪的海草植物,線條奔放簡約。

這套茶碗裝在木盒裡,至今還沒動用過。如果在番人聚居的山上派上用場,橫山新藏想道,該是別具意義吧!他想像茶室蓋好了,下班回家,在茶室外脫下金線邊的黑帽子,卸下警官不離身的長劍,一如桃山時代提倡茶道的豐臣秀吉,武士以品茗靜心,進入茶室之前,必須把武士刀、劍等武器留在茅庵外,爬進狹小的茶室內,一杯在手摒除雜念。

橫山新藏希望公餘抽身退隱到茶室,靜心飲茶,觀照自心。

綾子從丈夫手中接過那朵陽光下正逐漸軟垂的朝顏牽牛花,輕輕歎息。這支紫色的花如果插在葫蘆形的陶器花瓶,該有多別致;受到丈夫的感染,她也湊興構想他們的茶室的布局:西邊角落擺放著炭爐、茶鍋、黑木盒裡放置沏茶時用的湯杓、茶匙等茶道用具,她想像從並列的木盒裡取出瀨戶買的茶碗,夫妻面對坐著品茗:「……春天喝黑中帶青的茶,春綠初萌,搭配的花是菖蒲,水盤插上美麗的菖蒲,壁龕的掛軸是春天的顏色……」被丈夫賞花的姿態吸引,而到庭園來的綾子,剛剛看到屏風上的時令,說出春天喝茶的講究。

3

茶室還沒動工,布農族聚居的丹大山卡西巴那駐在所出了事。

10月的一個中午,巡查部長南彥治和駐在所手下的九個警察聚桌吃午餐,突然十幾個蓬頭垢面的布農族人氣沖沖地進來,摔破茶杯,翻覆飯桌,揮起蕃刀亂砍。一時之間,槍聲大作,十個日本警察統統被馘首,番人把砍下來的首級綁在刀鞘,放火燒屋,駐在所在熊熊之火中付之一炬。

日本人稱布農族為「高山縱橫者」,認定他們生性剽悍,順應性低,族群遊走於海拔二千公尺以上的高山,行動飄忽,遠離統治者在山區開闢的交通路線,是日本警察最頭痛的族群。

在高山獨來獨往的布農族,與立霧溪畔聚居的太魯閣族並不友善,然而,兩個族群對日本人的統治愾慨同仇,視為共同的敵人,都抱著除之而快的心理。

卡西巴那駐在所的慘案一傳揚開來,太魯閣族人人心浮動,橫山新藏聽線民報告,番人不滿山林場的漢人鋸木工勾搭太魯閣族少女,企圖藉出草獵人頭滋事。族中前額刺有黥紋的勇士出沒在懸崖林子裡,伏擊落單的林木工人,先發出令人頭皮發怵的呼嘯聲,挫敗敵人的膽子。

馘首成功,歡呼聲響徹山林,砍下來的首級綁在刀鞘,族人為凱旋而歸的勇士舉行慶功宴,通霄達旦又歌又舞,喧囂無比,故意向咚叱冬駐在所的警察示威。

橫山新藏抱著胳膊沉吟,一臉陰翳。此次太魯閣番人不僅砍下漢人的頭,還攻擊山腰的漢人住家,用弓箭點火射擊燒屋,逼出屋子裡的人,被攻擊的吹海螺敲鑼示警,情勢大亂。橫山新藏很清楚太魯閣番的射搫技術,他們精於這種無聲的武器,從來箭無虛發。

意識到他治下的番人蠢蠢欲動,萬一他們呼應布農族,連合起來造反,山雨欲來,整個中央山脈危在旦夕。橫山新藏在駐紮於海帛山的日本軍隊拔營之前,吩咐妻子煮一頓最豐盛的晚餐,他擔心在救援軍隊抵達之前已經遇難。

綾子拿出一直捨不得用的陶器食盤,那是和一套茶碗一起在瀨戶買的,仿照吉田織部的造形,扇子形狀的食盤,蓋子的把手是竹節的形狀,故意做得不完全蓋,僅留出空隙隱約可見盤底的紋飾,打開後,隨著食客挾走食物,盤底花紋漸漸顯露出來,一邊吃可一邊欣賞。

橫山新藏打開珍藏的月桂冠清酒,夫妻交杯而飲。他捻著被清酒浸濕的八字鬍,啞聲說:「啊,也許是最後一餐啊!」夫妻相敬對飲而泣。

丈夫顯出上山以來從未有過的軟弱,綾子在不安中更憐惜他,自然地向他依靠了過去。微醺中,丈夫放下酒杯,突然以近乎粗暴的動作把她按倒在榻榻米上,撩起妻子和服下襬,以前所未曾有過的熱烈和她做愛,此生最後的激情,熱烈中帶著自暴自棄。

做丈夫的沒想到在他懷中雙肩顫抖的妻子,竟是如此動人,不禁俯下身,頻頻親吻她白皙的頸子。

隔天在秋蟬聲中醒來,他手肘撐著頭,以從來沒有過的眼光注視妻子黎明中的側臉,就在這一刻,他愛上了他的妻子,想與她白首偕老的欲望竟然是那麼強烈!綾子醒來,張開眼看到身旁的丈夫,宛轉過身子與他相擁,喜極而泣。

又活了一天!還沒到日午,番人又開始唱歌了,山壁迴盪過來的歌聲響徹山谷包圍著他們,齊唱的歌聲,穿透靈魂,聲音是那麼悽涼哀傷,在訴說著無盡的冤屈與怨恨。滿心憂慮的綾子側耳傾聽,尋找幽幻歌聲的來源,唱歌的好像知道有人在打探它的出處,突然歌聲停止了。綾子錯愕在那裡。

今晚又將是個漫長的失眠之夜,夜半深沉時,那輪皎潔得令她害怕的圓月升上樹梢,闇暗的林子後傳來陣陣狼嗥,好像有提著紅色燈籠的狐狸之火從山下滾動而過。

綾子乞求丈夫帶她離開這危機四伏的山下,回日本探望她的父母。

異鄉歲月疏遠了她與親人的感情。

「離開太久,如果連鄉音都快忘了,會回不去的!」本來想告訴丈夫自己懷了身孕,丈夫嚴肅的臉色使她話一出口,變成談起娘家院子裡那兩棵柿子樹:「應該果實纍纍了吧!多麼想看一眼掛在樹上的柿子的模樣哩!」「回日本看妳娘家的柿子樹?在這種時候?」丈夫拒絕了她。

卡西巴那駐在所的慘案發生一個半月之後,立霧山的番人出草後沒有其他動靜,橫山新藏安慰自己似地向妻子說:「台東有個駐在所的巡查部長,為了取得卑南族頭目對他的信賴,把他十一歲的獨生子太郎送到頭目家,說是讓他薰習山民的英勇之氣,約好兩個月後再去接回家,妻子以為兒子就此一去不回,生離死別痛不欲生。」「到期那一天,一大早,太郎在一群卑南族番民簇擁之下,安然出現在家門口,還帶了一大堆頭目饋贈的山豬肉、雞和蛋……」綾子撫摸她依然平坦的肚腹,她不要她的孩子在這裡出生。

懷孕後的綾子更加悶悶不樂了。

有天橫山新藏下班回家,蜷縮榻榻米上的綾子,哆嗦著膝行上前,抱住丈夫的腿,大白天,她看到一個黃褐色皮膚的番人,低矮著身子,潛伏在宿舍周圍的樹叢中,睜大眼睛向屋裡窺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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