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陳柏煜／【閱讀小說】 擦火柴

圖◎MICHUN

◎陳柏煜 圖◎MICHUN

說好是約跑步的。你走出寢室裝水，順便看看天氣。走廊空無一人，夕陽把你的影子拉得同走廊一般長，你覺得自己好像也跟著稀薄起來。茶水間已經注滿了夕陽，你拿水壺接水，聽水由低到高的歌聲判斷是否裝滿了。你遠遠地看山下的城市流動著美麗而帶有悔意的夕陽，你瞇起眼睛的臉也是橙豔豔的。

你把水壺放進包包，拿了更換用的衣褲，坐在床邊思索還缺了什麼。你想看起來輕鬆些。但補充熱量的小點心需不需要？要穿哪一雙鞋？對了！毛巾。你想起來。但打開抽屜時又猶豫了。帶一條還是兩條呢？他會記得帶毛巾嗎？你考慮的其實也不是他會不會帶，而是你該不該替他準備。最後你還是帶了。可是，那毛巾的表面搔刮著背包內部，你無時無刻想著那條毛巾，好似無法忽略這多餘的微不足道的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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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尚未答覆你的邀約。你坐在床上發呆，像包裹好、準備登機的行李。整理好的包包也靠在床腳。你覺得自己該理性一點，去看看書，規畫一下自己的行程，已經晚了，你有理由不必等他回覆。又或者，你可以大方給他留個言，改約個比較不緊迫的時間。你開始注意一些你從沒注意的房間細節，例如牆壁上的裂痕，上排書傾斜的角度，微微變形的衣架。有時你緊盯著他未讀的訊息，深怕錯過它從空白變成已讀的神奇瞬間。天暗了，你沒有開燈，電腦螢幕像是深海發光的魚類在幽暗的室內懸浮。你知道今天是去不成了，卻仍不願起來做事，像玩輸的孩子滾在地上賴皮。

他在半夜回你訊息，說他寫論文累了，改天約。

「騙子。」你知道他早就看到你的訊息了。你覺得自己不受尊重，畢竟你們是談過的，你並非無理取鬧。或許他真的在寫論文，躲在他那夜裡就像鬼城一般的研究生宿舍；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正和約來的、長相清秀可愛的弟弟廝混。在他把筆電收起來的書桌上，還是他那讓人腰椎生疼的硬板床？你想像那雙沒有臉孔的手，與你不同的，很懂得愛撫的手指，畫著他身上微微起伏的肌肉線條。你是多麼熟悉那些線條，他曾在你的宿舍地板上一下一下地做伏地挺身。那隻手指停在他的嘴唇上，他開始吸吮那隻手指。你快哭了出來，同時熱烈地勃起著。

在分手時，你們說好：保持聯絡，可以一起出來跑步，可以吃飯。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分手。他需要男人，不只一個男人――但在關係裡，他這樣的行為甚至想法會被譴責。所以你們還是一樣對吧？一樣吃飯、聊天、跑步。你覺得你們的決定是理性而且成熟的。但你還是無法想像，自己竟然跟他，兩人討價還價地談條件，好像擺在你們面前的是件好買賣，你們客觀地拿它分析並評估它的價值。你們的分手竟比約會談得更起勁，第一次，你們認真規畫關於未來的事。

是的，分手兩個月來你們並沒有什麼不同。你們還是在線上聊天，約出來見面，做愛――雖然這不在你們的約定裡面。每次見面都做。彷彿不透過做愛，你們沒有理由這麼理所當然地見面。你小心翼翼地讓自己這樣想像：他是路上遇到的性感男人，他不認識你，你狠狠看了他一眼，看他在手機軟體裡貪婪地索尋你的存在（你覺得自己與他都再度性感起來）。你們靠近，急於相交，在公廁搖晃的隔間裡而不是一起回到宿舍。你必須這樣想著。如果一不小心，就要越界。

最近，他約你看一部情欲片，午夜場。你知道散場之後不好回家，公車捷運都沒有了，你也不會騎車――這些他都知道。這或許是個暗示。可以想像，在幽暗的戲院裡你們燥熱難耐，面不改色地越過座位的扶手，握住彼此隆起的褲襠；散場後，你們情欲高漲，身體飽滿，隨時準備大幹一場。你甚至上網查了戲院附近旅館的位置與價位。

但事情並不是這樣。到了約定地點，你發現他也約了他的國中同學。你並沒有失落，你憑什麼失落呢。他的同學跟他似乎達成默契，不尋常地坐在你們之間。 看電影時，你分心注意他，他並沒有對他的同學動手動腳。你們真的看了一場電影，無視片中此起彼落的叫喊。散場後各自回家。他也沒問你怎麼回去。你趕上最後一班捷運，下車之後就沒有公車。當你徒步走回山上的宿舍時，幾乎是半睡半醒了。這是你們分手後第一次見面沒有做愛。

其實你都知道為什麼。包括他遲來的回覆，包括那場電影。一天晚上，他來到你的宿舍。你們很久不見，微微地尷尬著。這是他分手後第一次進這房間。房間裡有不少改變，多半是新添的雜物或舊東西彼此互換位置。他沒有細看這些，只是坐在你書桌前的椅子上，像一隻在黑暗中眼睛發亮的街貓。你看不出他的心情。你靠近他，不確定他是否記得你們是怎麼開始的。你試探性地親吻他，嘴唇與後頸，像擦亮一些短短的小火柴。他敷衍著。你以為他有些疲累，於是你脫掉他的上衣，用舌尖挑逗他的乳頭。突然，他把你壓到床上，扒光你，啞著聲音說，保險套呢？

你說沒有。他離開你的上方，坐在床上，冷冷地看著你，好像之前的激動都是為了這一刻準備的戲。他早就知道你沒有準備，而且故意不準備。你覺得窘迫異常，但這難道是你要負責的事？

他光著的上身在牆上投射出巨大的黑影，你不敢逼視，低頭看床單的皺褶。他對你說，沒有保險套他就不做了。而他看起來沒有要去買的意思。你們僵持許久。他赤裸上身而你一絲不掛。最後你在他的注視下自己穿起衣服，出門買保險套。羞恥感一件一件覆蓋你的裸體。當晚，一向溫柔的他，暴烈地進入你，你感到困惑哀傷，同時又迷茫興奮。在這場小地震中，有些東西正在錯動歪斜。他高潮的時候，用力地搖晃你，彷彿想把你叫醒過來。你要知道，這一次又一次的做愛，並沒有建造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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