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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川端康成/波千鳥
圖◎阿尼默
編輯室報告:
川端康成(kawabata yasunari,1899-1972)在其長篇《千羽鶴》,藉由茶道世界摹繪三谷菊治周旋多位女性之間的性愛故事;未完成的續篇《波千鳥》,則以菊治和由紀子新婚開場,今日刊出林水福教授新譯片段,可略窺川端筆下獨特的美學與人間關係。
★★★
◎川端康成 譯◎林水福 圖◎阿尼默
一
到熱海驛迎接的車子經過伊豆山,不久朝海的方向如畫圓似地滑下去。進入住宿的庭院,玄關的燈光向傾斜的車窗逐漸靠近。
等在那兒的領班,邊打開車門,問道:「您是三谷太太吧?」
「是的。」
由紀子小聲回答。由於車子打橫,由紀子的座位比較接近玄關;今天才剛舉行婚禮,被叫三谷還是第一次。
稍遲疑一下,還是由紀子先下車。回過頭看車中似地,等著菊治。
菊治剛要脫下鞋子,領班說:「已經訂好茶室了,是栗本小姐打電話來的。」
「哦?」
菊治突然往低的玄關坐下,女服務生急忙拿著坐墊跑過來。
菊治腦中浮現千佳子從心窩到乳房,像惡魔手跡的痣。解下鞋帶抬起頭來,彷彿看到那裡的那隻黑手。
菊治去年賣掉房子,處理茶道具之後,沒跟栗本千佳子見面,關係應該疏遠了;跟由紀子結婚,難道還是千佳子操縱的嗎?完全沒料到新婚旅行住宿的飯店是千佳子指示的。
菊治看由紀子的臉,由紀子似乎沒在意領班說的話。
兩人被帶領從玄關又往海的方向,穿過長長的走廊。要往下到哪裡呢?猶如狹長隧道的、水泥的細長通道,還有幾處階梯,途中又有獨立建築物像衣襬附著。盡頭是茶室的後門。
到了八帖的房間,菊治準備脫下外套,感覺由紀子在後邊準備接過外套,「啊!」
菊治輕叫一聲,回過頭來。像妻子的最初動作。
看到桌子腳下的爐榻榻米。
「那邊有三帖的茶室,還有鍋子。」
領班放下二人的行李說。
「沒有好的道具。」
菊治感到驚訝,「那邊也有茶室嗎?」
「是的,加上這間大的,共有四間。跟在橫濱的三溪園(注1)時候相同隔間,是搬遷過來的。」
「這樣子?」
不過,菊治還是有些不了解。
「太太!那邊也有茶室,您方便時請……」
領班跟由紀子說。
由紀子摺自己的大衣。
「我待會兒再去參觀。」
這樣回答,站起來。
「海好漂亮,汽船的燈亮著呢。」
「有美國的軍艦。」
「美國的軍艦進入熱海嗎?」
菊治也站起來走過去。
「是小型軍艦。」
「有五艘呢。」
軍艦在艦中間掛著紅色的燈。
熱海街上的燈被小海岬掩藏著,只能看到錦浦一帶。
領班大概要去招呼客人,跟去倒煎茶的女中一起站起來離開了。
二人自然地看著海,然後回到火爐旁。
「好可憐呀!」
由紀子說著把手提包拉過來,拿出一朵薔薇,撥開被壓扁的花瓣。
從東京驛出發時,由紀子覺得拿著花束不好意思,遞給送行的人,回送一朵花。
由紀子把花放在桌上,接著看桌上裝貴重物品的袋子,「怎麼辦?」
「貴重物品……?」
由於菊治把薔薇拿在手中,「薔薇?」
由紀子看菊治。
「不!我的貴重物品很大裝不進袋子,也不能託人。」
「為什麼……?」
這麼說;似乎馬上察覺到,「我的也不能託人呀!」
「在哪裡?」
由紀子無法指菊治嗎?
「這裡……」
看自己的胸部,不敢抬頭。
從對面的茶室傳來鍋子的熱水聲音。
「要不要參觀茶室?」
由紀子點頭。
「我不想看。」
「不過,好不容易來了,所以……」
從茶道口進入,由紀子依規矩看床龕。然而,菊治站在踏腳的榻榻米上,像吐出毒物似地說,「才說好不容易來,這裡的準備似乎都依栗本的指示不是嗎?」
由紀子回過頭來,來到爐前坐下。坐在點茶的座位,膝蓋朝向爐,一直不動。等待菊治說什麼的姿勢。
菊治也膝蓋靠近爐邊而坐。
「本來不想說這樣的話;在玄關提到栗本,我愣了一下。因為我的罪業和悔恨也關係到那個女人……」
由紀子似乎點了頭。
「栗本現在也還出入妳家嗎?」
「去年夏天,惹父親生氣之後,很久沒來了……」
「去年夏天……?栗本跟我說由紀子結婚了呀!」
「耶?」
由紀子想起來似地,「一定是那時候呢!師父要介紹另一個人……父親很生氣,說只聽一個媒人介紹一件婚事。那個不行這個如何那樣的話,抱歉我家女兒不要聽。不要愚弄我們!之後,我感謝父親。來三谷先生這裡也是那時父親的話給了我力量呀!」
菊治沒吭聲。
「師父也沒認輸,說三谷先生著魔,連太田先生的太太事也說了。好討厭呀!我身體直哆嗦,喀喀地一直抖。這麼討厭的事,為什麼身體一直抖個不停。後來我想,了解自己還是想去三谷先生那裡。可是,那時候在父親和師父面前發抖,實在難過呀!父親可能看到我的臉色了,說冷水和熱水好,溫水和不熱的水不好,您介紹女兒跟三谷先生見了面,也有她自己的判斷吧!這樣子才讓師父知難而退。」
似乎是到了洗澡的時間,傳來熱水流入浴槽的聲音。
「雖然難過,可是是自己的判斷呀!所以師父的事什麼的,可以不必放在心上呀!我在這裡點茶,也心平氣和。」
由紀子抬起頭。她的眼睛裡映著小小的電燈,看到有點紅的臉頰和嘴唇也映著亮光,菊治對這光輝的臉,感受到難得的親愛感。美麗的火焰,一觸摸卻是滲透全身的溫潤,那樣地不可思議。
「由紀子繫燕子花的腰帶是去年五月左右吧?是到我家茶室來的時候吧!那時,我以為是永遠的彼方之人。」
「裝得好像很難過的樣子呀!」
由紀子露出微笑,「還記得燕子花的腰帶呀?燕子花的腰帶放進行李裡,送回家裡了。」
由紀子和菊治都說難過這字眼,由紀子難過時,菊治拚命找尋文子的行蹤。沒想到從九州的竹田町寄來文子長長的信,菊治去過那竹田。不過,至今大約一年半不知文子在哪裡。
忘記母親和文子,和稻村由紀子結婚吧,綿綿訴說的信也是文子向菊治道別。永遠的彼方之人——由紀子和文子似乎交換了。
永遠的彼方之人,不就不在這世上嗎,菊治現在也覺得不應該胡亂使用這樣的話語。
二
回到八帖大的房間,桌上擺著相簿。菊治打開看,「是這個茶室的照片啊!我以為是到這裡來的新婚旅人的寫真集呢,嚇我一跳!」
把相簿轉向由紀子。
相簿的第一頁貼著茶室的由來紀事——這個寒月庵是從前江戶十人眾(注2)的河村迂叟的茶室,遷移到橫濱的三溪園,在那裡遭到空襲,屋頂被打穿,牆壁崩落,地板破裂,以殘破不堪之姿腐壞,最近遷移到這旅館的庭院。由於是溫泉旅館,設澡間;此外悉依原來之隔間,盡可能利用舊材料。終戰之際,或因燃料不足,附近的人取荒廢的茶室木材當柴火,柱子等留有斧鑿痕跡。
「據說這庵大石內藏助(注3)也來過……?」
由紀子邊看邊說。
因為迂叟出入赤穗藩。又迂叟所持名叫殘月的蕎麥茶碗,以河村蕎麥之名傳下。改以薄青釉與薄黃藥一半一半的景色,取名為曉空殘月。
有幾張是三溪園受轟炸的茶室殘破景象照片,接著依序是,之後移轉從開工開始至落成為止的慶祝茶會的照片。
大石良雄來過,這麼說這個寒月庵最晚元祿時應已建成。
菊治環視房間;這裡幾乎都是新的木材。
「剛才茶室的床龕柱子似乎是原來的。」
二人在三帖茶室之間,女中來關雨窗。可能是那時擺了茶室的照片。
由紀子反覆翻閱相簿,邊說。
「您不更換衣服嗎?」
「妳呢?」
「我穿的是和服,這樣就可以了。您去洗澡之間,我把人家送的御菓子、土產的東西拿出來啊。」
浴室有新木材的香味。從浴池到沖洗處、牆壁、天井,木板的顏色柔和,漂亮的直木紋。
聽到從長長通路下來的女中的說話聲。
菊治回到浴室,由紀子不在。女中在八帖房間鋪床,把桌子挪到一邊之間,由紀子或許是躲到剛才的三帖房間。
「爐火,這樣子可以嗎?」
對方問。
「可以吧!」
菊治剛回答,由紀子馬上來了,不知往哪裡看,只好看著菊治,「舒服嗎?」
「這個……?」
菊治看穿著旅館的棉袍和短外褂的自己,「去洗吧!水很舒服。」
「好的。」
由紀子到右邊的三帖房間,好像把什麼東西從旅行皮包拿出來;又打開八帖的紙拉門坐下,將化妝品箱子放在後邊的走廊,很自然地手撐著,邊化妝臉頰邊輕輕點頭致意。接著取下戒指,放在鏡台出去了。
意外的點頭,菊治快要叫出聲來,由紀子好可愛!
菊治站起來,看由紀子的戒指。結婚戒指不動它,拿著墨西哥貓眼石回火爐旁。在電燈的亮光下,寶石裡有紅黃綠的小小的火,閃爍、躍動、消失,又亮起來。透明的寶石之中閃爍搖曳的火,吸引了菊治。
由紀子離開浴室,又進入右邊的三帖房間。
八帖的左邊隔著狹長的走廊,有三帖和四帖半的二間,右邊也有三帖房間。右邊的三帖,女中把兩人的旅行皮包擺在那兒。
由紀子似乎在那裡疊了一陣子和服。
「這裡稍微打開好嗎?好可怕呀!」
站起來,過來,把菊治所在的八帖和三帖的拉門各打開約一尺,而去。
離主建築遠,距離約四、五百公尺的獨立建築,只有二人,菊治也察覺到。由紀子看著亮光亮著的地方,「那邊也是茶室?」
「是的。大概是丸爐,木板裡嵌入圓鐵爐……」
跟聲音的同時,從拉門的邊邊只看到由紀子摺疊襯衫的下襬動著。
「千鳥……」
「是的。千鳥是冬天的鳥,所以染看看。」
「是波千鳥吧!」
「波千鳥……?是波上的千鳥呀!」
「應該是夕波千鳥吧!有如果夕波千鳥啼叫(注4)……的和歌。」
「夕波千鳥……?是將波上千鳥的模樣叫波千鳥吧?」
由紀子緩緩地說,千鳥的下襬被摺進去不見了。●
注:
1 明治時代富商原三溪(本名富太郎)於橫濱市本木三之谷海岸購入廣大土地,開拓庭園,命名為三溪園。原三溪以美術品收集家及保護者而聞名,以茶人亦傑出。後來濟州德川家之別邸及伏見城之遺構移築三溪園內,此外,織田信長之弟、織田有樂之茶室春草廬亦移到此處。現在庭園對外公開。
2 住在江戶的十個富豪。
3 1659-1703。赤穗浪士的首領。
4《萬葉集》第一卷柿本人磨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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