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章緣/【閱讀小說】3之2 - 謝幕舞

2018/04/09 06:00

圖◎michun

◎章緣 圖◎michun

古德醫師不急著查看病人。這裡其實沒有病人,只有一個將死的人往死亡的路一步步拖著腳走,還有兩個活人,在這裡見證死亡。他的工作與其說是來看護病人,哦,不,他要怎麼看護一個大家都認為並接受瀕死的人?不需搶救和施藥,只要讓病人走得安詳。這也是為了活著的人,因為沒有人願意看到親人受痛呻吟。在高劑嗎啡幫助下,這個病房裡很安靜,死亡只是早晚的問題。但這個病人撐得真久啊,原以為二十四小時,最多四十八小時就結束了。幾年前有個印度老太太也是,還有那個日裔還是韓裔的女人,她們都一樣瘦弱,卻比男人還強韌。在昨天的醫務會議上,護士珍妮稱這個老太太是「奇蹟」。奇蹟嗎?他會慎用這個字。因為奇蹟常是導向美好願景的達成。總之,他很了解自己的工作不只是例行的查看,查看病人離死亡的距離,而是病人身邊這些陪護的人,他們是否滿意這樣一種即使在美國都有待普及的安寧送終?

古德醫師態度恭謹地檢查病人的瞳孔,查看心率血壓,在病人身上推壓,檢查四肢顏色變化,掀開被褥時,露出了那不再私密不再神祕不再有任何意義的部位。

蒂蒂一直跟著醫生查看。媽媽的呼吸頻率增加了,手腳的烏青也退了,恢復紅潤溫暖,她像醫生那樣把媽媽的腳掌放在手心,比她的腳還暖。這是怎麼一回事?媽媽要活過來了嗎?

「我媽媽,看起來似乎在好轉?」她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

「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老太太的身體底子好,所以拖的時間長一點,你看她好像好轉了,其實,還是時間的問題……」醫生抱歉地搖頭,脫掉一次性乳膠手套,用肥皂和熱水仔細洗手。

「這是第五天,我必須再次強調,你們的媽媽隨時會走,尤其她現在出現肺炎的現象。你們今晚還留在這裡嗎?」古德醫生講話時只看著蒂蒂。

「我們都在。」

「也要出去走動走動,回家洗個澡什麼的,照顧好自己。」古德醫師的聲音很溫柔。

蒂蒂嘴角泛出一絲領情的笑容,旋即斂去。美國人不作興哭哭啼啼,把悲傷展演給大家看,顯得自己多孝順,相反,他們在這種場合常是冷靜的,悲傷只能關起門來自己消化。深知文化的不同,蒂蒂卻也覺得此時不宜露出笑容。她送到門口,伸出雙手有如好萊塢老電影裡的淑女,古德醫師立刻雙手握住。「如果明天我們沒有再見,古德醫生,我想說的是,我衷心感謝。」

古德醫師頷首,出去了。

畢竟是做劇場出身,畢竟是一輩子單身,蒂蒂無時不在自我觀看,她覺得自己方才的姿態格外優雅,如果說楚楚動人也不誇張,因為她紅腫著眼皮,散挽長髮,悲悽的神色裡有著堅強。

「你有沒有看出來,那個古德醫師對我有興趣?」

婕兒瞪了她一眼。

「啊,別給我那表情。怎麼了?不該在媽媽面前說?」蒂蒂走到病床邊,撫著媽媽的面頰。「老媽可愛聽我說這些了,古德醫生是她喜歡的那一型,她現在說不定還聽得到我們說話。」

「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是花癡?」

蒂蒂對姊姊的喝斥恍若未聞,她逕自走到媽媽身旁,彎身說:「老媽,這個醫生好帥啊,有點像托馬士,你睜開眼睛吧,年輕的托馬士來看你了。」

「你說什麼瘋話?」

蒂蒂坐回自己的躺椅,跟婕兒隔著媽媽相望。

「你真是很無趣。」蒂蒂歎氣。

「只有沒心沒肺的人,這時候才會想要有趣。」婕兒反譏。

「都是因為你,媽媽不得不過著無趣的生活。支氣管炎,她不得不陪你留在一個氣候溫和空氣好的地方,一輩子,我的天!」

「你胡說,如果不是我,她的晚年就是孤單一人了,當她需要幫忙時,你在哪裡?在哪個有趣的地方?」

「哦,我是在很多有趣的地方,我在享受人生,不像你……」蒂蒂霍地站起來,「不說了,喝咖啡去!」

蒂蒂去休息室了。走吧走吧,最好這時候媽媽就離開,讓你悔恨一輩子!婕兒靠近媽媽,看到媽媽的左眼滲出淚花。她心裡一驚,連忙蹲下來,「媽媽,媽媽,對不起,我們不該吵架的……」趕緊拿面紙把媽媽的淚水拭乾,「媽媽,你可以聽到我跟你說話嗎?我是婕兒啊!」

媽媽的面容肅然,透明的氧氣管從鼻下經過,頭往右邊側轉,沒法看到全臉。她小心翼翼搬動媽媽的頭,讓她朝自己的方向轉,但這麼一調動,媽媽的呼吸聲突然變響了,嘶嘶像冬夜窗縫鑽進來的風,她嚇得手一鬆,媽媽的頭又回到原來的角度。

突來的委屈攫住她,「媽媽,你就是偏心蒂蒂,你到現在還偏心她。我有什麼地方沒做好,做得不夠好?你拖了這麼多天,有什麼心願未了,你告訴我,不要讓我覺得對不起你!」

媽媽的神色漠然,婕兒的淚水不停滾落,而她並沒有感到悲傷。這幾天她哭得那麼多,有時候是憐惜,有時候是愧疚,有時候是自怨自艾,但此刻,眼淚只是不停湧出。難道,媽媽要走了?她大驚,連忙抓住媽媽的手。「媽媽,你可別走,蒂蒂還沒回來呀!」

中午,婕兒不願離開病房,不願給蒂蒂有機會成為獨自送終的女兒,蒂蒂只好從地下室餐廳給她帶了份三明治。

「媽媽還在?」蒂蒂不用看媽媽也知道,那嘶嘶的呼吸聲是這房間的背景音樂。「你說,媽媽是不是有什麼心願未了,譬如說,想見什麼人……」

「有可能,你記得艾利克的爸爸,不是等到他從香港趕過來,叫了一聲爸爸,才嚥氣的嗎?」

可是還有誰讓媽媽如此牽掛呢?親人都隔著大海,久不來往;退休多年,再加上老病,朋友同事早都疏遠了。

「也許,媽媽想看你跳舞?」蒂蒂眼睛一亮。

「胡扯!」

婕兒因為身子骨弱,從小學芭蕾,蒂蒂不喜歡嚴格鍛鍊,但是擺手扭腰不學自會,舞蹈是這對姊妹唯一同步的喜好,即使是互相嘲笑。不管是哪種舞蹈,她們的身體天生就協調,對節奏敏感,這都是拜媽媽之賜。媽媽也愛跳舞,老照片裡繫著寬髮帶、穿著大蓬裙去參加舞會,吉魯巴和扭扭舞。一直到媽媽生病前,遇到開心得意的事時,還會即興跳幾步扭一扭,完全不似老太太。每當這時候,她會皺眉頭,妹妹會拍手叫好。長大以後,她就不再跳舞了,她不過是個平庸的舞者,為了蓬蓬裙和白天鵝辛苦地踮著腳尖。她沒有成為好舞者的那種動力。妹妹跳舞很輕鬆,完全是享樂,她敢打賭,到現在妹妹還在跳,上舞蹈課啦約會跳舞啦,各種有趣。於是,在這件唯一同步的事情上,她們又走上歧途。

「我說真的。」蒂蒂說,「我覺得我們就是該在媽媽面前唱歌跳舞,說說開心的事。你不是說她能聽到嗎?」

「你瘋了!」

蒂蒂走到媽媽身邊,清清嗓子,「老媽,你想聽什麼歌,中文英文,我唱給你聽……」

婕兒無法忍受,丟下三明治出去了。

蒂蒂清著喉嚨,半天,卻沒能唱出一句。她不知道自己該唱什麼。所有的歌曲都離她而去,那些樂句,那些歌詞,歡快或哀傷,思念或愛慕,都離她而去。她握住媽媽的手,還是溫暖的。老媽,你為什麼還不走?

當她在休息室煮咖啡時,古德醫師突然出現在身後。他們相視一笑。離開病房,讓彼此的關係輕鬆許多。沒有了垂死媽媽的監看,或者,正因為媽媽,蒂蒂更覺得有需要跟古德醫師多一點交流。

「你讓我聯想到一個人。」

「哦,我希望是個好人。」

「是我媽曾經的愛人,托馬士。」

她的直率回答,顯然讓古德醫師覺得驚訝,「我以為是你的……」

「哦,不,是我媽。在紐約,托馬士是個攝影師,我媽一見他就為他傾倒,他年輕時一定跟你一樣帥。」

現磨的咖啡煮好了,正一滴滴流到杯裡,蒂蒂深吸了一口那香味,覺得自己回到了紐約,在紐約為媽媽慶祝五十大壽。她們搭船遊哈德遜河看夜景,時代廣場看百老匯秀,在格林威治村試不可能會買的怪衣服,還有風趣帥氣的托馬士作伴。托馬士幫她們拍了許多照片,在輝煌的布魯克林音樂廳裡,緊鄰著荒僻之地的塗鴉牆邊,還有布魯克林吊索大橋步道上,她們勾著手,媽媽石榴紅的頭巾翻飛,手指夾著剛點著的菸,背景遠處是自由女神。她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誰知道後來托馬士通信的對象是媽媽。

「我就知道你媽媽不尋常。」古德醫師的咖啡也煮好了,他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沒有說再見就走了,而她還沉浸在回憶裡。

當時的媽媽正是她現在的年齡啊!之後幾年,她跟媽媽在世界各地的約會裡,常有托馬士作伴,為她們留下許多美麗的倩影。她總覺得三人行中,托馬士才是那個電燈泡。然後,托馬士不再出現了,媽媽也絕口不提。她看不出媽媽有什麼傷心失望,這樣的媽媽簡直太酷了。她跟媽媽在各地旅行時,晚上常要去當地酒吧喝一杯,酒精助興,兩個人抱著在舞池裡歡舞,旁若無人。啊,婕兒那個笨蛋,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媽媽!

床上的媽媽看起來很陌生。一動不動躺了這麼多天,不累嗎?她記得自己問護士,媽媽會不會得褥瘡,護士揮揮手,表示這問題不值得擔心。不值得擔心,因為媽媽就要死了。但是她擔心,她擔心媽媽愈來愈慘不忍睹。媽媽是多麼愛美啊!

「為什麼要我看著你死?你這樣不會太殘忍?」

每次相聚,都是遊山玩水,媽媽永遠是精力旺盛,不輸年輕人。媽媽的心跟她共振,媽媽沒有比她老,她沒有比媽媽年輕。她不要,她不要看到媽媽現在這樣!

那年春天在京都,她們宿在本能寺邊的旅館,緊鄰熱鬧的市場。她跟媽媽白天去哲學之道和銀閣寺,看滿樹的櫻花盛開似雪,傍晚從市場買來烤熱的海苔飯糰和清酒,晚上一起去旅館的湯屋。她高挽頭髮,好整以暇坐在矮凳上把皮膚刷洗得白裡透紅,用臉盆接水澆身,然後婀娜走向溫泉池。已經在水裡的媽媽,看著她一寸寸沒進水中說:你很美。

這是女人對女人的讚美。看著媽媽的眼睛,她知道媽媽想要她這樣飽滿如水蜜桃的肉體。那時,媽媽已經六十幾歲了。

「你很美。」她對病床上枯槁的女人說,「你最美。」

蒂蒂把靠牆的一張椅子拉到床邊,一隻手在被單下握住媽媽的手,那隻手的觸感沒有變,就是媽媽的手,小時候她都是拉著這隻手入睡的。她沒有一刻懷疑過媽媽對她的愛,沒有懷疑過媽媽希望她過不同的生活。她們都是潛伏者。但是,這個人要走了,世上再沒有人能那麼了解她、愛她。她沒有家了。

她另一隻手拿起一本書。這是婕兒帶來的。婕兒帶來一個大包,裡頭有書、小靠枕、堅果和巧克力、盥洗用具,還有幾包碗麵。她什麼都沒準備。聽到媽媽病危的消息時,她人在上海,就這麼趕來了,腦裡一片空白。就這麼上了台,沒有劇本。現在她明白,這齣不知何時完結的戲裡,媽媽是觀眾,她們姊妹倆才是主角。

她握著媽媽的手,眼睛盯著書頁,努力讀下一行字,一段話,一頁,文字從書頁上紛紛立起,上下跳動左右穿梭,魑魅魍魎,它們在趕路……濃霧中,她開車,媽媽在側,她們在一條環山公路上,趕在天黑前要入住山頂的度假山莊。她打開強光霧燈,還是只能照到車前一米範圍,之外便是巨大的森森黑影,前後都沒有車,沒有人,只有她跟媽媽,媽媽……突然手被捏了一下,她睜開眼睛。

媽媽還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拚命嚥著口水,強忍不哭出聲。她不願媽媽聽到。可是媽媽一定能感覺到她心裡的悲傷,像濃霧般的悲傷。她向前,蹲下身,伏在媽媽身邊。(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