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王丹專欄】做為一種狀態的流亡

◎王丹

1998年4月，我被中共當局從遼寧錦州監獄直接送到北京的首都機場，在當時的美國駐華大使的見證下，在美國駐華使館一祕的陪同下，搭乘飛機離開中國，從此，開始了我的流亡生活。時光荏苒，到現在，已經整整廿年了。人生就算百年，廿年也是五分之一的時光，這樣的流亡歲月確實算得上漫長。然而，在中國的流亡人群中，我還遠遠不是流亡時間最長的。我的好友，吾爾開希，流亡廿九年；我的前輩胡平，流亡三十二年。如果我們把時間的鏡頭拉向更遠的地平線，那些在1940年代末期因為國共內戰的結果而離開中國的流亡者，已經流亡快七十年了，他們中的大部分，已長眠在異國他鄉。如果我們再橫向來進行比較，流亡的，又豈止是中國人呢？今天在歐洲的那些難民們，他們，也不知道何時才可以結束流亡的生活。

如果我們不用時間，而是用生存狀態來撰寫歷史的話，流亡，是人類歷史發展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章節。每當有人用關心的態度，同情的態度，甚至是獵奇的態度問我有關流亡的事情的時候，我都很想告訴他們：是的，我是在流亡中，但是這完全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因為有那麼多人曾經和正在流亡，以至於流亡，幾乎已經是人類生存的一種常態了。而身為流亡者的一分子，我是如何感受和看待流亡這件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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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流亡有被動的，也可以有主動的。做為主動選擇的流亡，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也是一種自我完善。當你面臨暴政危及你的生命的時候，流亡就是最好的選擇，因為生命是寶貴的，不應當輕易放棄；當你如此熱愛自由的生活，而你的祖國讓你感到心理上無法呼吸的時候，流亡，其實是追求自由的努力的一種延續。就此而言，流亡或許會帶來種種的不便，流亡當然也要為之付出代價，但是，因為流亡其實已經成為自我成就的一部分，相比起來，這些代價就是如此地值得。因此，流亡做為一種狀態，其實取決於你把它放置在你的人生中的什麼位置上。

然後，就是關於故土、祖國這樣的問題。每當我被問到在流亡的生活中是否思念祖國的時候，我都有點尷尬，因為好像沒有。這倒不是說我有意與中國一刀兩斷，更不是我可以忘記過去，而是因為：第一，「祖國」這個概念，其實非常曖昧。我思念家人，我思念朋友，我思念母校，甚至思念北京的小吃，這些，就是「祖國」嗎？我不知道。有的時候，我會覺得「祖國」這個概念是一個陷阱，它會讓我的思念變得虛無縹緲；第二，即使有一個應當思念的「祖國」的存在，這個「祖國」，到底在哪裡？做為一個從中國出來的流亡者，「祖國」對於我來說，不一定非要在那片大家都知道的土地上。在我看來，心中有家園，就沒有失去家園。「祖國」這個概念不一定是土地，它也可以是文化，是記憶，是情感，而這些，不管流亡多少年，其實都不會失去。既然沒有失去，也就談不上思念。

我現在流亡廿年了，未來還要流亡多久是我無法預測的。但是回顧過去廿年的所謂「流亡」生涯，我卻覺得沒有什麼過於濃厚的感懷和思緒。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並沒有體會到流亡這件事帶來的種種文化和精神上的衝擊。對我來說，流亡就是一種狀態，一種目前這個人生階段中，我的一種生存的狀態。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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