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瓦歷斯．諾幹／【影想】Hagai社

照片出自《高砂百合——台灣原住民之文化藝術》，童春發等撰文，台北，1996。

文．圖片提供◎瓦歷斯．諾幹

台灣原住民族的命運，我認為，「移動」是一種最致命、最具感染力的疾病。誰都能認出我們這些為移動而狂喜、而所困的人，簡直就是某種重症患者。從pinsbukan（賓斯博干，現南投縣仁愛鄉發祥村，是泰雅族發源地）的台地上，不論是為了尋找新耕地和獵場、避開敵人的侵擾、開拓新環境、受到在外親屬之牽引、天災或受到外來統治者的管理被迫遷移，深陷的黑眼圈揭示旅途的困蹇，沒有人能夠避免在驚嚇中醒來，又不停歇地在疲勞中睡去。或者為一處肥沃的土地而相擁，將叉開腳趾頭的腳掌牢牢地抓住地面舞蹈或歌唱，難以抑制的情緒讓我們且悲且喜，甚至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催發移動的火苗不必大費周章，只要手指叢山峻嶺某一個方向、一句沾蜜的語言抹在嘴角、假裝隨意地握住槍管，或者是撫摸稍稍癟下肚皮的動作，移動的火花即刻燃起雄心壯志一發不可收拾，但儀式之必要令我們靜立在Mlahu（部落族長）家屋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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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送給你們一張布之舌和拐杖的節／願諸惡之風和荊棘的刺都閃過你們／願你們腳踏的地方平滑順暢／不論你們散落在任何溪邊的角落／不要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不要像那掉落的葉子／願你們像星星一樣增漲／好讓你周邊的人稱讚你們、敬畏你們

祭儀完成，從此以往，就不再有任何可以阻礙的事了。女人隆起的肚子無法撲滅男人的移動，Silig（西麗克鳥，泰雅族用以鳥占）飛行的方向如此堅定，預言遠方有一千棵茁壯的馬奧（山胡椒樹），只要一節孟宗竹罐的馬奧，就可以為孩子娶老婆。颱風只會延緩移動的日程卻無法抵擋移動，山風只會讓移動的腳步更為順暢，山溝潺潺流動的清水讓移動的意志更加純粹，就連小米彎腰的低語都讓意欲移動的族人無動於衷。人們發著高燒、腦袋裡燃上火把，盤據森林的黑熊也要退避三舍，因為移動的精神過分熾熱，大型動物也懂得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這種類屬熾熱的、歡欣的族群移動，到了日殖時期的「集團移住計畫」之後，大致成了使人憂傷、困厄的疾病。多年前我在一位男子的臉上看見了屬於憂傷的移動重症患者，他還保有泰雅的名字，Amai.Cilan（阿邁．西嵐）是一位素人藝術家，專擅粉彩畫、馬賽克拼貼，作品以泰雅移動文化為基調。1993年前後我認識了他，過了近二十年，我才再次於窘迫的組合屋遇見他。他是屬於Hagai（哈凱）部落，1966年族老為了讓族人便利生活、就學，乃集資在大漢溪上游巴陵橋附近買一塊屬於自己的家園的土地，1977年，政府為了解決石門水庫淤砂問題，在部落上游建造巴陵攔沙壩，造成哈凱部落的地基漸漸被掏空。1996年賀伯颱風侵襲部落，因當時台灣風災機制不全，使部落居民流離失所十七年之久。2001年，部落族人住進政府搭建的臨時組合屋，直到居住了十五年之後，2016年才在三光部落下方重建完成。

Amai.Cilan所屬的Hagai部落，就是照片中1930年集團移住的大嵙崁後山Gogan群的Hagai社，或許照片中的男子就是Amai.Cilan的曾祖父，也或許並不是，但是他們的命運卻驚人地一致，有如遺傳一般——移動的重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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