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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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葉佳怡【閱讀小說】 3之1 - 刀

2019/03/10 06:00

圖◎阿尼默

◎葉佳怡 圖◎阿尼默

晨光從落地窗灑進來,外婆迎著光塗腳趾甲油。就在那一刻,芯芯知道外婆外遇了。

事情要從三天半前說起。她結束Y黨候選人的造勢行前會,中午回家補眠,夢裡還排演了造勢現場可能出錯的應對流程。要鎮靜。她內心有警醒。候選人比他們緊張。身為機動組長,芯芯要成為候選人支柱之一,雙腳穩穩扎入地裡。

淺眠一小時,驚醒,芯芯略顯浮腫的身體全身冷汗。她費力翻身,聽見外婆在客廳說電話。「沒那回事。蛤蜊吐沙,至少要一晚上。」

那口氣有點嚴厲。不是指導、不是諷刺,是嚴厲。

「金屬刀都可以。陶瓷的就不行。」

手機震動,有LINE,芯芯母親使用全形標點,內容如同寫公文,「今日必須加班,冰箱留有炒麵,請熱來吃。」「那外公外婆吃什麼」,她回問,附上一隻卡通貓滿臉疑惑的貼圖。「今晚同外婆老同事到御香園聚餐。」

那日冬陽尚暖,但天色陰暗,或許因為來自海上的霧霾。雲是一層層刮刀散亂抹開鮮奶油的形貌,這裡一點、那裡一點,上面撒了霧霧的糖顆粒。剛從大學畢業的她算一名後少女。甜食吃得多,身形蓬鬆,膚色偏暗,五官平淡,站在纖細貌美的立委候選人身旁總顯笨拙。她本來不放心上。團體中一群人初見面就是撞球開球,技巧配上機運,每個人的定位基本上一開球就大勢抵定,至於何時適合表現親密、何時適合表現得如同從未存在,總之都有跡可循,但不可明說。直到有一天,外婆看到她在臉書上發表開會的側拍照,淡淡說了,「你家的候選人,叫什麼,孟華嗎?她滿嘴胡說八道,但長得挺好看。」說完用眼神把她從頭到腳滾了一趟。

芯芯從床上起身,躡腳走到門邊往客廳瞧,外婆近年身體不好,身體瘦得像隨時會斷開,但此刻大概是為了出門做準備,身上仍穿了保存良好的正紫色套裝,只差腳上還無鞋襪。她一邊講電話,一邊用左腳輕輕搓弄右腳,彷彿為了撫平皮膚皺褶。「如果想讓蛤蜊的沙吐快一點,可以在水裡放把鹽,」她繼續搓弄,「或者,」她稍微抬起頭,重新把尖翹下巴抵住掌心,「放把刀。」

手機來電,芯芯又得回去開會。

機動組就是這樣:什麼都得參加,時間被切得極碎,以生活之機動演練工作之機動。這次是文宣會議,她得確認支援細節。

候選人的丈夫鄭輝也到場了,他頂著一頭率性亂髮,「臉書上那個粉絲頁面到底要怎麼用啦?」據說出過幾本書的他手上一大疊文案,「字放上去這麼小,是要怎麼讀。」「印在報紙上字更小。」孟華看來習慣這場面,隨意應付。「那至少是個完整版面!」鄭輝還在發怒,鍵盤鏘鏘鏘地敲,幾乎是廟會陣頭那種又是敲鑼又是鞭炮的架式。芯芯走上前,安靜幫忙按了幾個鍵,立刻搞定。鄭輝皺眉笑看她,「我看過妳。年輕人果然厲害。」芯芯指著自己鼻頭,活潑地說了,「機動組。」

她記得那張被外婆指點的照片,自己就站在鄭輝身旁。那次大家剛結束以年輕群眾為目標的造勢活動,慶功宴上,她和其他伙伴一起笑得誇張。拍照前,鄭輝看著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年輕人果然厲害。」她也跟著笑。其實他們只差八歲。她以為他們都是年輕人。

芯芯知道他是真的記得她。芯芯知道。

芯芯本想在相片上標註孟華跟鄭輝的帳號,但又一陣難為情。她沒加兩人帳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彆扭。當然,如果他們兩人來加,那又另當別論。

三天前,芯芯和外公外婆坐在桌上吃早餐。母親備好簡單飯菜早已出門上班。外婆吃得慢,挑三揀四,不小心讓地瓜葉沾上白飯,花了好一陣子把菜葉上米粒清光才願入口,一邊清還一邊問芯芯,「你覺得我們選區這位陳議員會不會連任?」「我哪知道。」「你不是在搞政治?」外公沒說話,報紙翻頁繼續讀。「我是在幫立委助選,而且,」明明說過好幾次,每次宣示卻還是氣短,「我又不支持你那邊。」說完克制不住愛嬌地笑了,彷彿貓示弱地翻出柔軟肚腹。

他們住在一條極細的巷弄底端,周遭聚集了一些屋齡至少四十年的公寓。外公比外婆早退休,每天走到巷口一家小店跟以前公務員同事下棋。芯芯不知道這是男女有別,還是公私機關有別,又或者純粹是個性有別:外公只跟老同事下棋,外婆只跟老同事吃飯。但她知道他們因為在對岸出生都支持G黨,跟她的Y黨立場完全不同。純粹是出生地的問題嗎?芯芯想,但發現跟她一樣出生在此地的母親沒表過態。在她有記憶以來,她只是工整地支撐著家裡一切,將一切政治傾向保存為祕密。「沒關係,讓芯芯做喜歡的事。」外公又翻過一頁。芯芯知道,再翻完兩頁,外公就要出發去下棋。

芯芯吃完,碗盤擱進流理台,反正晚上母親自會處理,然後芯芯像隻鳥蹲踞沙發,雙腳收進肚子裡那樣。「外婆,可不可以跟你借幾件花襯衫?」外婆斜眼,「這麼老的衣服,怎麼可能適合年輕人?」「外婆,你眼光好呀,而且現在流行復古風。」

外婆走進房裡,打開木製大衣櫃,蹲下,身形消失在陰暗裡。再出現時手裡捧了疊方正摺在棉紙裡的長袖襯衫,有緞面紫羅蘭、天絲紅牡丹、絲質草綠色畫了大葉子……芯芯一件件翻,心裡喜悅,穿這些去團隊一定很光彩。她一件件襯衫甩開來,外婆忍耐地看,最後還是抓回那件天絲紅牡丹。「這件留著。」芯芯沒特別放在心上。拿到手的已經足夠。

於是那天她跟著掃街回來,脫掉背心,身上就是芥黃色蒲公英襯衫,肩線處還做了細百褶。哪有人做這種一身汗臭的工作還這麼穿?芯芯於是瞬間成為焦點。「你很會穿衣服,」孟華眼神興味盎然,「哪裡買的?」「外婆的,」芯芯挺胸,傲氣中帶了點男子氣概。

「明天上街的文宣需要多印,」整天緊盯文宣的鄭輝出現了。

「你看這個女生的衣服,」孟華開口,鄭輝抬眼茫然,「什麼?」

「是不是超好看?」「啊,好看。古著店買的嗎?」

「你怎麼知道古著店?」孟華問。鄭輝聳聳肩,「我偶爾也買。」

候選人和芯芯都驚訝。

芯芯猜孟華向來關注自己,比起世界的一切,她對自己的愛總是多一點,才會對這個以前從不知道的細節如此訝異。其實這對夫妻在社運界都小有名氣,最後由孟華出馬也是因為她夠愛自己,夠享受人家對自己的注目。芯芯驚訝的原因卻不同:這名丈夫平日看來衣著隨興,現在仔細一看卻都是坊間有些名聲的小牌子。她認得一些,但網路來的知識不見得準確,想了想決定靠上去問一聲,「這雙是N牌手工鞋嗎?」「是。」那名丈夫眼神閃爍一下。伸長其中一隻修長的腳,「復古長翼紋款。」

深夜回家,芯芯發現外公外婆竟然醒著,兩人氣氛僵硬地端坐於客廳。「媽呢?」她不知道還能問其他什麼,只好隨便扯個不在場的人。「你媽睡了,你也知道她,每天十一點睡覺。」外婆一貫沒好氣。芯芯知道,她當然知道,但總不能問「哇哇你們在吵什麼呀?」她聳聳肩,小跳步經過難得臉色陰詭的外公面前,跑進臥房,脫掉汗濕後又被寒氣凍得過乾的衣物。

外公總是溫婉愛笑,在她面前尤其柔和,或許因為年輕時經歷戰爭,眼下生活對他而言永遠是撐過戰爭的饋贈。誰能對餽贈生氣呢?於是漸漸的,那溫婉失去彈性,像一幅顏色粉甜但生了灰的的複製油畫。芯芯以為外公已經無法展現這種又陰沉又憤怒的情緒。不是不願意,是無法,但顯然她知道的還不夠多。

洗完澡,兩人竟還僵著。回房前,芯芯眼角餘光掃過只剩暈黃小燈的客廳,突然意識到外婆身上穿著那件天絲紅牡丹。她躺上床,閉眼,發現黑幕中浮現一片綠色光點。那是紅色的互補色。

兩天前,芯芯在開會時跟其他組長吵了起來。「不是不能增加工作,但你們臨時增加的項目太多,而且很多說過就忘。」其他組長支支吾吾說了一些話,總結大意是:選戰激烈,現在討論這些都是屁。機動組就做好機動組的事。「我們一天到晚在談程序正義,這也算程序正義吧?」芯芯喊了。另外幾個組長顯得不耐煩,其中一名媒體組的中年男子臉色特別難看,他先是盯著房間角落一隻不知是誰養在那裡的鸚鵡,看著牠暗綠色翅膀掀開底下的粉紅細毛,然後再轉頭直直瞪著孟華,孟華於是突然雙眼盯住芯芯,「你是長女嗎?」她一時語塞,腦筋打結。「欸,獨生女。」「原來如此。」

孟華身體朝她前傾,眼神專注,彷彿芯芯才是這場會議焦點。「老大通常比較擇善固執。如果是獨生子女,在意的應該是自我意志能否被完整兌現。你同意嗎?」這是同意不同意的問題嗎?「我沒有弟妹,因為爸爸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出了意外。」芯芯回答完,腦子更混亂了。「原來如此。」孟華點點頭。「這有對你造成創傷嗎?」「創傷?」「對呀,創傷,創傷很重要,轉型正義談的不就是歷史的創傷與修補?我們談過很多次了。創傷。」

一個會議之後連著另一個會議。芯芯的思緒花了很多時間才連接起來。轉型正義?她得去確認追加的手拿旗幟數量。轉型正義?一開始芯芯提的是程序正義吧?跳到這話題是什麼意思?轉型正義?糾察組的哨子數量不夠。之前候選人針對轉型正義開了一場記者會,她想起來了,候選人在會前閒聊似地問了大家背景,聽到她父母的出身背景,驚訝地問了,「你們全家應該都支持G黨吧?」是呀,如同面對外婆,她又露出了那種討好微笑。候選人頓了一下,腦中字句不知本能性地刪修過幾次,「有空跟他們溝通一下呀。選到現在,我們團隊的溝通技巧應該都不錯吧!叫他們跳槽!」大家笑了。芯芯笑得更是討好。

其實她不曉得父親的政治立場,也沒問過。這重要嗎?小時候她問過母親,爸爸是個怎樣的人?母親回答,一個好人。怎麼樣的好人?認真工作、不抽菸、不喝酒也不賭博的好人。她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也不知如何反駁。直到這個年紀,她突然明白,如果想了解他,似乎需要給母親一張情境式的申論試卷,其中至少要有二十條考題,比如「若他站在火車軌道分岔處,其中一條軌道綁了五個陌生人,按下開關可以讓火車開向另一條軌道,但上面綁了他的孩子。他會怎麼做?(請至少以五百字詳答)」而母親才有辦法靠這些考題把可能的答案收攏成文字。

或許今天回去再問一次吧。母親照例加班,今日外婆下廚。三人各圍著一個方桌一個邊,剩下一邊放了鍋喝到第三天的蘿蔔排骨湯。那倒是母親的成果。

芯芯記得母親說過,外婆規矩多,常給父親建議,比如家族應酬時該多說些好話。他也努力,但總是習慣幾個固定笑話,偶爾還是惹外婆嫌,但嫌歸嫌,話語間還是表揚他木訥誠懇,語氣恰好介於真心與好面子之間。

母親說父親為了改進,私下還會盡量蒐羅笑話,為此他還找了個網路上的笑話論壇,例如「兩女吵架,主管要大家安靜,讓胖的先講原因,結果世界就安靜了。」光這個段子就讓他連續在三場應酬中大受歡迎,直到有一次,一名遠房晚輩問了,那主管男的還女的?這樣講沒有性別歧視的問題嗎?這段子才沒落了。不過也多虧這事件,外婆對父親似乎多了點憐惜與滿意,「就是個笑話而已嘛,」她拿出家長風範為他圓場。父親笑得尷尬,彷彿一邊思考一邊用舌頭剔齒間菜渣。這是母親針對父親最漫長而生動的描述。(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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