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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李筱涵/吃土

2020/04/22 05:30

圖◎唐壽南

◎李筱涵 圖◎唐壽南

一連幾天浸在整個台北濕地的淒風苦雨中逆風行腳,果不其然著了涼。看中醫的路上噴嚏鼻水交錯連綿,每一口吞嚥都像咽喉躍過剔刀障礙賽,加上全身肌肉聯合起來例行罷工,心有餘恨力不足,大抵就是這種無力的感覺。

更讓人無奈的是,你實際上並非一塊發炎的肌肉,更別談罷工,只好孬孬地趕在下午值班前的小空檔去排隊;循著一群坐困病體愁城的人們,列隊求醫問藥。經驗老到的中醫師,一搭上你手腕,便如數家珍將你盡數想隱藏那日夜顛倒的荒唐生活傾瀉而出,順便數落兩句,再媽媽般叮嚀三句:「不要太累,早點睡知道嗎?」如果可以早睡,誰想一直見到明天的太陽?難怪暢銷作家彼得蘇竄紅得那麼快,看似廢話的矛盾問句中,頗有真理,病到急處亂投醫,得到的也不過是此勸世箴言。不過你其實還是相信你的中醫,即使仍然做不到早睡一事,卻也還能重新背起一壺熱水,乖乖回去值班。

晚餐後撕開藥包,一口吞下久違的中藥,一股草本苦辣混雜泥地的氣味從喉頭湧散,你不免想到:「啊,這就是所謂的吃土吧。」你低頭一一點收繳付醫藥費、書錢、電話費的收據們,考慮著下一期眼看有點奢侈的瑜伽課學費,再度打開空蕩的錢包,想著,人生好難啊。

但誰的人生不難?

活在這世界,不是被吸血、放血,就得要吸別人的血存活。

更難的是,你擁有一個女性的身體。

身為一個女人,還有什麼比每個月遭受子宮擠壓,瘋狂失血來得更崩潰呢?就算抱著熱水袋在床上滾來滾去,喝下幾杯濃度超高、熱量爆表的可可熱飲,吞下不斷倍增的普拿疼,用盡各種主治偏方,你永遠不可能止住那每月必經、汩汩而出的血。無可逃避的必然失去,令人絕望。每個月,熱流夾帶部分肉體餘骸離去。明明身體無礙,生理的知識邏輯告訴你,對於女人的身體,「它很正常」,你卻仍然覺得失去了無以名狀的什麼。月月被剝奪的空虛,使你像一尾產卵的魚,咚一聲,肉塊沉入水底,血絲沿著漣漪蔓延到下個周期。

每個月必然要經歷的失去,讓女人們覺得各種進補調養之必要。

因應某種生命需求,另一種生命需求應運而生,難道是宇宙質量守恆定律?

我的中醫之路,循環反覆,每次回診總不免跟醫師訕訕聊上幾句。他每一搭脈,我就感到心虛異常,醫師總能從神祕的脈相探知你這幾天不僅熬夜還偷吃冰。為什麼呢?明明距離孫思邈寫下〈婦人方〉早已飛越幾千年,女人們卻還得困守在能否生孩子唯恐冰封的廣寒宮?虛寒要溫補,躁進不得;在孩兒還沒成形之前,女人已經被交付體內暖房的職責,母體星球一個人的戰爭必須超前部署。想遠的時候,一股冷涼把我拉回診間。刮痧板沾起薄荷萬金油順過我的後頸,醫師實實的手勁層遞推進,有股從頸背痠麻到股脊的感覺。觸感似痛非痛,讓糾結成團塊的筋肉在順應按壓的梳攏節奏中鬆弛。

人體十分奧妙啊,當你緊咬牙關想著,這痛感,該不會已經病入膏肓了吧?下一秒卻感到經脈疏通的清爽,彷彿隱喻某種人生旋律。療程裡,醫師從頭到尾一派輕鬆,手腳麻利力道沒有放輕絲毫,笑著問你:「哎呀,這次左邊出痧沒比右邊嚴重呢。你念中文系喔,那古書應該比較容易讀懂吧,那個《黃帝內經》我都要查很久耶。」但不是啊,我就算讀懂也不知道藥性和人體經脈走向啊。不然為何在你手下被刮痧呢?我後來覺得這可能是一種仁醫的體貼,閒聊的走心,也許能帶走當下肉體一些痛楚也說不定。就像他總在我來不及回答今天看了什麼書的閒談問話間,三兩下啵啵下針旋開溫照燈,我已開始針灸的療程。

人生總是會出現各種令人恍惚的弔詭場景,就像過時已久色度過於鮮明的老電影,怎樣都顯得不合時宜,卻偶爾迎上復古流行。

有時你會想,不曉得是不是中藥吃多了,也就習慣起那股奇妙的土味。每次經過傳統中藥店,看著日久曝曬而褪色的白底紅字老字號招牌,都不自覺停下腳步,向內觀望。老字號中藥行通常有一個大木櫃在櫃台後,分成多格小抽屜貼牆,牆上掛著楷書藥材名,小木製階梯櫃上羅列數排白色小圓藥罐,紅色漆字標記各式藥材。外頭的展示櫃裡,還有大大小小的泛黃玻璃罐,盛裝著感覺莫名神奇的藥材。猛一看,那泡蛇藥酒像福馬林罐,可能是某種被藥酒浸泡著的其他神祕生物,烏黑一團沉在罐底,看著也足夠讓人發毛。可弔詭就在於這種神祕的事物反而讓人從絕望中生出希望。人們經歷身體已然的耗損,已無力迎戰死亡的陰影。生死未卜,人們善於從未驗證的偏方裡找到現代醫療死局中一個投注希望的節點。

中藥舖,原來是這樣一種換取希望時間的空間。

某方面來說,就像神壇,容納在現代西方醫療體系無法解決的病徵;在一片未知的暗夜裡,點亮一絲隱微燭光,驅動人們存活的欲望,奮勇投身。原始到令人感到危險又安全,在醫療知識的邊界以兩股對反的人性心理組成,它的存在,可能接近於信仰。背後有凶險,需要理智來除魅。

老實說,當藥材被磨成粉之前,我不敢一一細看。有一次在中醫科普的網站上看到有人爆料不實藥商用乾海參取代水蛭,謊稱活血化淤的藥材。裡面附了好幾組對比照,包含色澤、吸盤和環節做為辨識依據;然而凡人眼殘如我,面對幾條蟲乾左看右看,總看不出什麼道理。倒使我想起水蛭這種生物,對幼年的我來說,其實是一種恐怖的存在。一條深咖啡色蠕動的大蟲,就這樣黏在大人從溪裡抽起的小腿肚上肥碩扭動,甩也甩不掉。最可怕的一幕就在大伯把牠硬拔起來的一刻,一道血痕從水蛭緊咬處流下。這一幕太觸目驚心了,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在這裡看到風乾的水蛭屍體,我腦海仍然浮起這一幕。吸血蟲變成了活血化淤的藥引。生老病死,一個完整的生命周期,藥引到底引渡了什麼?由血管所連繫起的因果關係,竟在飲食醫療之間做了倒轉的業報輪迴。活在這世上,誰不是被誰吸血,就是要吸著別人的血存活?雖然一個咬一個,彼此並不見得有太直接的關係。

無論何種形式,時間到了,免不了要償還。就算形體已經碎成粉末,也將被做為藥引,重新進入另一個生命體的血脈,循環流動下去。這個世間的規律永遠有它神祕的準則。

我們等來的永遠只有時間。

唯有時間讓所有形體消蝕為塵,澱積成土。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藥包裡生出了一叢迷你生態系。在它們都還活著的時候,這些雜揉在一起的草木蟲獸,曾經和諧共處吧?我們終究還是得仰賴吞食別人的身體及身體的殘餘,才能彌補不斷被時間帶走的那些東西。

毀壞是漫長的,重建也是。

會不會在我們以為只是粉末的土壤底層,掩藏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生命?沒有那些過往風蝕堆積的塵骸,我無處可站。鄉土,其實是這樣一種承擔的存在。像我們有限的生命,也不過是在關鍵時刻,有更多靈體付出了他們的血肉才得以延續;終有一天,我們也會以各種有形無形遁入他人生命,持續循環下去。

走到一個歲數,才緩慢覺悟:好好活著,從來不過是種僥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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