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愚人圖鑑】 黃麗群／愚人的太陽

◎黃麗群

◎黃麗群

不知為何有時我想起杜拜的太陽，我想起那種全天全地無火的大燒，但那一年意外的入境其實乏善可陳，從義大利回台灣時，米蘭起飛的第一段飛機莫名延遲五、六小時，沒趕上緊緊銜接的第二段杜拜回台灣，航空公司只能安排我們抵達杜拜後先出關，在附近的旅館等待下一班轉機。早上十點已攝氏三十六度，不能說是陽春但將「普通」這件事發揮得爐火純青的商務旅館非常安靜，戶外游泳池空無一人，強光下藍豔到接近了妖，我與旅伴們決定洗個澡小睡數小時，下午叫車到市區，也是為了吃飯（旅館位置可真是各種意義上的「沙漠中央」），也是順便看看。浴室水出如金絲。

但杜拜要看什麼也莫衷一是，它是新興城市，古蹟不多，最終轉進杜拜塔旁的Dubai Mall，此地展示尊貴的方式是水族館與溜冰場，我們並不經心，最後都在偷瞄當地女子的面紗。以政治正確角度而言我不該對她們那麼有興趣，可是面紗這概念本身好像又產生了悖論：目的是阻止你看，但任何東西一旦受到遮蔽又特別吸引你看，未必為了窺探，而是看不清之處一向教人不可控制地凝視，目光是除祟的靈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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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拜在阿拉伯世界是相對西化的大都會，只要不露前胸深肩後背或熱褲，對外地人衣著沒有太多規格，而許多當地女性穿的是只露出一雙眼睛的Niqab，也有不少是有半張臉的Chador，有些少女美得像一千零一夜。當地人在商場走道上若與異性狹路相逢，往往很早就往兩側滑開，只有觀光客毫無神經地逡巡，我們的穿法不出大問題但也不是無懈可擊的保守，六月初離開義大利時天氣已經回暖，也有短袖也有裙裝，但裝了換洗衣物的託運行李直掛不出關，而幾小時後要再奔回機場趕飛機，兵疲馬困亦沒什麼精神重新買一套長袖長褲，我因為看著她們，常常不小心四目交接，面紗後面的眼神訊息難解，既不是贊同也不是不贊同，既不是好奇也不是沒有好奇，儘管能在商場消閑的女性想必來自相對開放的環境，我頓時也意會到自己是另一種看不清的事物。

最嚴格的服裝叫Burka，而Burka最嚴格的版本是全身密封，雙目以黑網紗覆蓋，必須由監護者牽引。著Burka者並不多，我注意到一個年輕丈夫拉住穿Burka妻子的手，一前一後移動非常緩慢，妻子低著頭，不見眼睛。

晚飯後回旅館暫歇，太陽再升起前我們又奔回機場，這是一趟很折騰的回程，空曠機場大廳裡我盡力疾行，此時迎面而來這樣一名穿著全黑Niqab的女子，她遠遠就看見我，於是她一直看著我，那雙又大又深的眼睛使盡全部表情表示對我以及墮落的不同意，擦身而過時，她露骨地轉過頭在我空氣中的膝蓋與我的臉之間來回掃視，如果眼睛可以尖叫，她的每根長睫毛都要飆高音。

我心中不免厭煩：我並不是刻意如此來到貴國。我面無表情而去。

這樣想起，或許一直記掛的並非太陽本身而是她的眼睛，那裡面映照著與我頭上同一個然而又完全不是同一個流金爍石的太陽。這是很小的事，她的誤解不是全無道理，算不上什麼委屈，然而使愚人感到很疲倦，宇宙這麼大，而我與她之間彼此理解的可能，或許小於我們各自理解外星人的可能。●

■【愚人圖鑑】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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