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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李昂/ 密室殺人:大祭拜 - 2之2
圖◎黃子欽
◎李昂 圖◎黃子欽
《鴛鴦春膳》
千惠小姐――心
千惠表姊以她一貫優雅與尊貴的吃相,小口小口地吃,安靜、持續地整晚不停地吃……
便如果是那已甜到令人頭疼的甜食,還搭配她自製的辣椒醬?一坨又一坨大量的果醬、醬汁,還加上同樣可以陷溺死人、心跳呼吸暫時停止的辣椒醬?
她動心地不必為「一個」男人,她肢解開他們來愛,可以只為一雙眼眸一抹微笑一副頎長的身影一雙纖長的手一個眼神一句話詞一個動作,在瞬時剎那她方果真能深心痴迷愛欲無限。
她清楚她絕對不要的是一個完整的男人,她愛戀著的可以只是男人這肢解的部分,只有單一的某部分。因著她知道,她一向知道,集合起來「一個」真正的男人,沒有任何男人可以讓她愛上。
千惠小姐是愛,但她也最無心,方是愛。原來是兩樣東西,但她的瘋狂與清楚之間,常人不會有的微妙平衡。
她也以心肝做藥引?
不像白雪公主的後母要白雪的心肝,做什麼?吃掉了吧!
那被稱為「傾國傾城」的妲己,要比干的心肝,有著更優雅的說詞:
做藥引。
妲己服什麼藥要以心肝做藥引?
比干藉著術數,無心而仍存活著,直到聽聞屋外有人叫賣,賣的正是那「不可說」、聽不得的幾個字:
「空心菜」。
方體知自己無心立時倒地而亡。
她可曾聽聞「空心」?
這類似的女人,先有朱影紅,還會有在多年之後才要出現的千惠小姐。
千惠小姐是不是多年之後才要出現的朱影紅呢?
我以寫出了這樣類型的女人為榮。
另外還有:
《迷園》
林西庚
《路邊甘蔗眾人啃》
陳俊英
他們共用一隻陽具。
我祭拜。
先將做成的林市的胃、李琳的耳朵、朱影紅的陰道、謝雪紅的腦、方華的子宮、林雲淵的唇、王媽媽的肝、林麗姿的大腸、月珍╱月珠的腳掌、王齊芳的淋巴、何方的盲腸、景香的鼻子、殷殷的眼睛、女作家的皮膚……
平放。
我依一個女體的大致位置排列平放祭壇上,如此從腦到陰道俱足。
我的供桌、祭壇永生永世存於十方各界。
(那天主教聖母教堂的中央走道,有著原住民的平台祭壇,悲容聖母與原住民祭壇同在!
那一直在使用中的祭壇,過往屠殺的可不只現時的雞、羊,更,可以是人,在上仍焚燒新殺的牲體,留下量大的灰塊!)
有困難排列的是皮膚、淋巴,它們遍處都在,我只能將它們和那一隻陽具一起放置在一旁。
一如水煮的雞鴨,油炸的魚,我如何烹煮我的供品?!
都說女人一開始要「洗手作羹湯」。
三日入廚下
洗手作羹湯
作羹湯不難,這是最容易、最基本、最始初的煮食:
煮湯。
只要先將要煮的材料準備好:切好、剁好、醃好、整治好……
放入鍋中注入水,置於生起的火上。
煮過。
就成了湯。
(我果真先不做別的,做羹湯。)
我排除掉其它基本工法煎滷炒炸。因為,就算是常用基本工法,油少來煎易沾黏,外觀不完整;炒最難因為火候,少油快火,不熟或燒焦是選項;一大鍋熱油來炸?易過與不及外焦內未熟。
更不用說困難的溜、燒、燴、熬、燜、扒、爆、燉、蒸、拌、酥、熏、醃、卷、炮……
我只要煮一碗湯。
我依序一樣一樣放入:
謝雪紅――腦
殷殷――眼睛
景香――鼻子
李琳――耳朵
林雲淵――唇
千惠――心
王媽媽――肝
林市――胃
何方――盲腸
朱影紅――陰道
方華――子宮
林麗姿――大腸
月珍╱月珠――腳掌
王齊芳――淋巴
女作家――皮膚
(還會繼續添加。)
我做一碗女人湯。
再用林西庚、陳俊英的陽具來攪拌?
或者,它已然就混在湯中。
我的悲情時代的歌,現今來到了這樣的方式傳唱。
湯中,曾經因各式的情、愛而獲罪,到此,會有所知覺也試圖抗拒不再重犯。因各式的性愛而獲罪,事實上曾獲取前所未有的歡愉。
然甘冒大不韙挑戰了社會禁忌與成規,千夫所指的罵名雖平息,但也有未曾走過的年輕世代,在置身朝向虛擬的網路世界,看不到過往其時的涉險與犧牲,以為只是故意要引起爭議博取注意。
因理想,追求民主、自由、獨立、建國……而獲罪,在權力的獲取上得到機會與平反。
可也會被認為:
還完了。
(是不是果真只能說:
歡喜做、甘願受。)
我的悲情時代來到了這樣的現階段。
經過了長達四十年的戒嚴、經過了悲情的抗爭,島嶼有了人人稱道的民主與自由,除卻尚不能建立自己的國家,而且難見希望。
面對外來的強權,島嶼抗爭仍持續,並非先前四十年間動輒被抓被關、消音消失槍斃。
成為有了媒體,可以被看見的抗爭。
而我的悲情時代的歌,現今來到了這樣的方式傳唱。
那小孩應該只有八、九歲,以現在孩子較早成長的狀況,大概不到十歲。小女孩長相甜美,很愛笑,穿著一身有蕾絲邊的粉紫色小洋裝,有一雙這個年代孩子的大腳,紅鞋白襪,鞋面還綁著一隻紅蝴蝶,乾淨整齊好看。
她身量不算小但畢竟仍是個孩子,還能坐在做為擴音的黑色音箱上,和著一旁父親的吉他伴奏,唱著超過一甲子的所有知名的抗議歌曲:
從〈望春風〉、〈黃昏的故鄉〉、〈補破網〉……唱到〈島嶼天光〉,也唱到香港的〈海闊天空〉、〈願榮光歸香港〉……台灣話、普通話、廣東話都會唱。
那孩子沒有負擔、沒有悲情也不見抗爭,就是當做歌曲地唱著這些過往需要付出生命做代價的抗議歌曲。
(不就剛有那抗議的學生在二十歲的生日當天燒炭自殺。)
不知道這樣野台唱歌的童年,是不是在孩子身上造成影響,還是在這樣的抗議場合唱歌,與孩子們上電視參加歌唱比賽,事實上沒有什麼兩樣?!
這小女孩還更清純些,不曾塗脂抹粉,也沒有電視上那一些學大人扭腰擺臀的習氣。就是坐在音箱上,一首接一首不間斷地唱著所有知名的抗爭歌曲。那些過往只能在私密、特殊場合含著眼淚揪心唱出的歌。
小女孩是由爸爸帶著,從日月潭出發來到首善之都的台北,假日在一些抗議場合唱歌。小女孩年齡與會有親人被抓被關被槍斃的悲慘世代無關,而爸爸就是一個中年父親,三、四十歲,模樣平常,身量不矮,也還好看。爸爸的形象與街頭可以結合,看得出來是會參加抗爭的那一種,於今樂意用工作之餘,來現場幫襯。
他們自己帶來燈光,有簡單的音箱擴音器材、麥克風,父女倆相親相愛相互配合無間。孩子唱歌時的嘴基本上很專業貼著麥克風,一支銀亮的麥克風,順暢流利地不帶特殊感情、任務,就是嘹亮好聽地唱著一首又一首適合這個場合的抗議或與土地關懷相關的歌曲。爸爸同樣地平和,不展現太多情感地彈著吉他伴奏。
我的悲情時代的歌,現今來到了這樣的方式傳唱。
我因為愛、缺憾、虧欠而來祭拜。
我要消愆滅罪、懺悔拔罪、救度亡魂……我祭拜。
祭拜天、地、鬼、神。
(還有任何要祭拜的,我私密不曾說出口。)
在這個祭拜的儀式中,我準備奉獻滿滿的供品。
(祭拜完成,我是不是一如尋常,將它們吞吃入肚?!
如不吃食入肚,它們到哪裡去了?!)
於今,我更要為消失而祭拜。
3
生命來到這樣的階段。
現今,寫每一部作品,都可能是《天鵝之歌》。
做為作家,寫這部小說時,我好似一塊一塊地在拼貼縫補一具身體。
我自己的。
我縫補,自己。
最開始出現狀況的,先是皮膚。
我一身皮膚不斷地有破洞形成,最開始常見在四肢,一個小小的紅點、一道不深的傷口,然後它擴大,像種植草本小花,原都不大也不突顯,但當繁殖再生,併生群聚一處一處留下痕跡……
當中不無機會因藥膏、貼布,會暫時消失,但重要的是:
它們一定回來。
更多、更大面積的散布、盤踞。
我皮上繁殖的斑點,它們會痛會癢會流膿,不能碰觸、沾不得水,使我得小心翼翼遍身難以順利使用,我軀體一如一支燒灼的樹幹,或者一截斑爛的蛇身。
它們還開始脫落,讓我一身皮膚遍處破洞。我軀體四處的皮,隨著更多的破洞,裂開的皮膚垂掛下來,一條一條長短不一,是那種衣服襤褸破開垂掛下的模樣。
一如衣物襤褸,是的,襤褸,但不是衣物,是軀體襤褸。
我掛著一身襤褸的皮。
還會有下個階段?!
據說還會有下個階段,襤褸已不足形容,更確切的說辭是:
去了一趟修羅地獄。
那抱人逃出的救人者是這樣說的:
自己身上,衣服上、脖子手臂處,只要接觸到傷者的部位,全沾著人皮,大塊小塊大條小縷掉落的人皮。
還有人皮黏著的人肉。
去了修羅地獄。
脫掉皮,脫掉外面一層皮,則見到修羅地獄?
都以為作家,尤其是擅寫情寫愛的女作家,筆下會有一床錦被遮蓋的功效。不只是被,不只是覆蓋,還得是一床錦被,錦被表面繁華似錦,遮掩住的,豈只是縷縷垂掛的襤褸!
可如果像我這樣的女作家,不只寫情寫愛,不僅沒有錦被遮蓋,還翻覆開來。
看到的會是什麼?
我是不是也會觸及到不該觸碰的?
我因而因愛、缺憾、虧欠而來祭拜。
我要消愆滅罪、懺悔拔罪、救度亡魂……
我祭拜。
祭拜天、地、鬼、神。
(還有任何要祭拜的,我們私密不曾說出口。)
於今,我更要為消失而祭拜。
祭拜通常供奉最珍貴的珍饈。
我最珍貴的除作品之外無他。
我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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