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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達瑞／昆蟲
圖◎阿力金吉兒
◎達瑞 圖◎阿力金吉兒
我常受困一種情境，各式聚會後的共乘捷運者，當列車抵站，車門開啟而步出車廂，那些陸續離去的面孔，想著既非親密亦非陌生的灰濛濛臉廓，良善、耀眼，然當下卻無從探知其思緒中會否糾結、遲疑著什麼（剛那個誰誰誰一定有整形、誰誰誰真看不出他太太那麼美、好無趣的一頓飯早知缺席）……我想到昆蟲，遠望溫弱無害，鏡頭拉近後的稜稜角角卻能帶菌帶刺，凡對未知處處設防者，即便微細的恐懼，也總伸手揮去它們，採取盡可能的阻絕與隔離。
「以前的事，我還記得。」仍未下車的林政偉說。時間動彈不得，意志塌陷的巨響，我沒忘記當時他為難、蠻抗的表情，那段因學業與家庭壓力而身心全面沉落的黑暗國中學年，我們幾人小團體（或其實僅我一人），時不時拉扯、推搡、逗弄他……因為他的笑話不好笑，因曾在課堂上不知何故地便溺失禁而我們自以為接納（收容）了他、那小之又小的位階因果，隨年歲漸漸成為關係裡的負累。
傷害隱隱成形，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心裡偶有陰影徘徊。吶、想到那時候啊。我和林政偉未有對話（雖彼此多同班了國小兩年），列車穿行於地底，窗景在速度中濃縮為符號化的暗部與光源，文明之隱喻。「無差別殺人案好像就在這一站發生的。那個人是不是死刑了？」不知為何我提了此事，站距極長，幾乎以為起伏的車廂要凌空而起（卻不會是銀河鐵道），速度極大值之瞬刻進入飄浮，輕盈、懸騰，黑霧之境，沒有重力沒有身分沒有限度的時空錯置……窗外化為虛無，穿越本身形成一則悔懺。然而我們並肩坐著，我試圖以另一篇幅厚重的傷害，掩飾自我而未果，當初的惡意無從消散，如今又與所有乘客各自肩負的傷害共處共存。
未經允許的越界與剝奪
偶爾在事情被平鋪直述之後，意外感到自己的怯懦與卑劣。譬如窗台邊的抽菸時段，發現蟻群沿剝落的牆漆、汙痕，慢慢越過鋁門窗架與公寓外牆磁磚而遠去。繼之則不自覺伸出食指、菸頭碾壓著牠們（或散逃或抵抗或癱死）……強弱分明。輕微的生命，薄弱的死去。
這是由惡意導引的時代，每日新聞標題諸如「英國幫派剝削兒童，逼迫年僅七歲學童販毒」、「上海豆腐渣工程崩壞，活埋工人十死」、「男疑似借錢不成，竟怒扔汽油彈燒毀車」、「高材生被分手後，發狂亂刀斬殺女友」……以此得知生命最偏差的一面，引以為鑑，警示、芥蒂與偏見，小心翼翼度日。所有的傷與被傷。
不知林政偉是否記得國小的洪義磊。寡言、離群，下課不喜男孩們的跑跳活動，安安靜靜在座位上，閱讀注音版本昆蟲圖鑑。曾有過的少數對話，他總談著螳螂、蜻蜓、蜜蜂的生物特徵……「你知道蟋蟀和螽斯不一樣嗎？」（我不知道、只是覺得沒人理你很可憐才和你說話）中午他會拎起餐盒外出，孤自在操場遠邊的沙坑，挖著挖著執念甚深，滿身沙土返回教室，張開手心，卻往往是令人遺憾的蜈蚣或蚯蚓。他不以為意，入盒、通風、清潔。一陣子後，洪義磊桌上的寶盒內換成一隻龐然黑亮得很不真實的鍬形蟲，他十分入迷，未久，滿懷自信戴上自製紙頭帶，寫著：昆蟲專家。而後我慫恿同學從旁剪斷了它，像被劃破的繁花宇宙（我所沒有的），斷裂的頭帶橫斜了幾分鐘，才被他面無表情地取下，揉進手心。沒有對話。當時的惡趣味，一路清晰、碩實而難以承載。
那是什麼樣的心境？不以為意的殘狠，未經允許的越界與剝奪，見微知著，我們（或僅有我）是否無法妥善掩藏妒恨與不甘？習於經由掠奪以安放自我？也或許，那情緒將一併釋放在更為衰頹、生命不再如熾之際。國中畢業後，同學談及理化老師柯金輝上報的消息，「他被投訴體罰過當。報應，他媽的他那時候有夠瘋狂的。」電話裡一副緊張兮兮的口吻，彷彿我們仍在理科教室外的走廊竊竊私語。他碰巧翻到報紙得知的，郵票篇幅卻填滿巨大的傷害，宛如黑洞吸走了許多孩子對世界原有的認知。
我沒有告訴他，某次自己在實驗課因誤觸桌上的石棉網酒精燈而被罰伏地挺身，一下二上、每一口令間隔數分鐘，直至下課後同學離去、另一班學生繞過苦撐在地的我而紛紛就座，柯金輝才喊了起立、離開。在那樣羞愧、被棄的處境中，轉身前的對眼，不知他是否看見我眼中自慚形穢的他？此刻似乎慢慢釐清了那種混濁感覺，面對遠去的青春與當下被挑戰的絕對位階權力（「我有說動作了嗎？」「沒有。」「好玩嗎？」「不小心的。」「喔、我也不小心的，出列！」），他必須再三確認自己建立的秩序仍在。沒人知道，遲回班級教室的我，全然溽濕的除了髮與臉，還有不被在乎的尊嚴。
頓時我成為了曾所捉弄過的那些相對勢不均力不敵的渺小昆蟲──被拆卸翅翼的蝶類、被顏料漆白的瓢蟲、被徹底粉碎的天牛樁象與落地的蟬……或因某種保護機制，對於自我欠缺部分的逆擊，像高度精密器械裡極細微處的脫勾謬誤，選擇以封閉、安全的既有運作中完整的孤獨回應其他；那是複雜而多義的怯懦。
一條詭異透明細線糾扯著
升學大考那年與國中級任張老師在公車上巧遇，一副要分化拉攏的謹慎語氣，「別跟B班那些人混了。他們不在乎成績是因為沒機會，但你有資質，老師看得出來。這次段考第幾名？」我有些動搖了，「十七。」「你至少要前十。」「上次第八。」「那為什麼？」「數學愈考愈差。」「……欸我講的數學你聽不懂嗎？好好想想、你的未來耶。」到站下車後，才感覺她的語重心長、話中有話似乎在暗示我往後的日子終將壞毀，然蒼白的學習情境只告訴我，唯一能做的辯解是證明懂得解題。而其實我和劉浩宇總是留到晚自習最後僅剩彼此，拉開老師辦公桌抽屜，取出數學講義解答本，將非選題計算過程謄抄至我們的答題本，每夜每夜疲憊、恍惚到索性放棄起初懂得的適度佯裝錯誤，除了筆跡、盡數一致。不免心想，老師會否也對他說了類似的話（你的未來耶）。
當年我們也在近乎自棄的狀態裡，壓低腳步聲至女生班走廊，技巧嫻熟地撬開窗鎖並翻身入內，心神蕩漾如浸漬青春不可得的異性香氣中，一邊思索會不會這才是人生，一邊惡戲般查看女同學的抽屜洞，如文明初啟，憑窗外少量光源的濛暗視線，端視那些沒被帶走的課本圓規量角器、手錶髮帶眼鏡、以及一張張上課傳遞的香水紙箋、衛生棉、小卡片（生日快樂喔）或妥善摺疊的薄外套。一個個黝黯闃靜的抽屜是無法測知的未來，當下我決定將某同學的潘美辰專輯放入鄰座抽屜，又將隔壁的筆袋換回此桌，眾物兜轉……眼見一種可掌控的傷害，可預期的關係敗裂（怎麼在妳這裡？）。那一刻像擁有了最高的神性。
我想起另一件關於螞蟻的事，姑且名為實驗。曾與跟班性質而面目模糊的張同學劉同學，試圖破壞洪義磊的昆蟲採集計畫，因為他太自得其樂了（我們所沒有的）。但該日午休，他沒出現，我們枯等許久，遲遲未有下一步。倏地察覺身旁有螞蟻成群列隊地搬運餅乾屑，張同學以枯枝截斷路線，蟻群不慌不忙檢整出新路、續行。「用水試試看。」劉同學裝來一杯水，慢慢滴水將螞蟻困於透明水珠內，眼見牠們幾經懸浮又穿行而出，氣急敗壞地大量倒水至蟻行潰散。當水痕被陽光快速蒸散，我們頓失重心，突然無法判斷這一切的目的與價值而惘惘地返回教室。聽說洪義磊生病請假，中午讓母親先接回家了，珍貴的寶盒未被帶走。
情況或能反證於穿起新訓迷彩服那年，么勾么拐梯，胸前繡有學號，內部自我被一連串刻意且不自然地調整、重組的時期，真正的傷害來自日常操課後身體疲憊痛楚下所無法痊癒的孤單，陌生的連隊弟兄，孤立無援的我，在空曠營區與萬變的三月氣候裡恆持氣刀體一致，前進突刺迴旋突刺……教育班長在精神與體能上，以挑釁、羞辱的方式，試圖卸下附著於我們的傲氣、智識、愛恨等個人主義外殼，全然歸零，物理還原：才驚覺所有的惡，源於自身；因渴切光環與注目，心裡漸漸滴淌著欣羨、嫉妒的汁液，不甘於僅是參參洞洞參（那串代碼）。
生命的易碎與不堪及其一體兩面的強悍與堅韌，是交纏於自我二字其上的血脈、肌理，當聽到了愛，同時瞞藏了等量的恨，一旦為之怨恨，多半肇因於諸多幽微的心緒。其後於下部隊多時的某回戰備演訓裡（心上似乎已長足新的肉新的骨），逢敵空降口令，趴俯於地，那遠望濃綠的短草叢，近看像造訪另一幅宇宙般露出了間隙、土道、氣孔與搬運著蟲屍的蟻群，死生共行，那一刻覺得時間很近很近，一陣微風吹開命運之路，彷彿我全副武裝的背上悄悄伸出了翅翼。
可能那些傷害終有消逝的一天，或許並不，但我開始相信每一傷害的積累才是自我組成的基礎，或急或緩，對種種愧欠的調節修補，因而想起那些負疚的人事物：排擠當年因早熟而滿臉痘疤且讀著詩集的國小女同學、任由同學傳閱高年級學姊下課時羞澀遞來的情書（我想認識你，我們可以一起打羽毛球）、趁租書店老闆的熟識與信任，竊走國中時最愛的漫畫與倪匡小說……所有情緒和意念上的敗陣，我們一路與此種感受交互纏鬥、進退，傷與負傷至今。
記得某個如煦清晨，遲到的我自後門踏入逢全學年朝會而淨空的教室，因值日生留守的洪義磊在座位上喃喃自語，昆蟲寶盒掀開了，靠近一看，光照下他手裡一條細線折光亮閃，那線綁住鍬形蟲後腳，反覆拉扯，幾次展翅欲飛又被扯回桌面，進退失據。洪義磊沒注意到我，側臉浮現了他不曾見過因能掌控全局而滿足的笑，然後將自然課實驗用的銀色砝碼按置於蟲背上並漸漸施壓……
林政偉早我一站下車，忘了有否道別，至少是個尚可的眼神示意。門開門關，後來我更憂懼起未曾謀面或僅此一面的上車乘客，難能知曉會否是另一種傷害而來。一到站，惶惶不安的總是，往熟悉的一號出口走去，途經逆光、路人之背廓、攀梯時的疲態與汗意；如浪襲來的城市意念中，一天一天等著自己的將是什麼？突然想起那隻鍬形蟲，而我正被一條詭異透明細線糾扯著，在命運的反射裡，一進一退重新檢視自己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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