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愚人圖鑑】 黃麗群／愚人的尷尬

◎黃麗群

◎黃麗群

有時聽見寫作者談到與系統交手之事。或者是租屋看房時如何應對屋主「在哪高就」，或者是向銀行申請貸款時無法提出薪資與職業證明，只好把自己的出版品列表與維基百科條目呈上。有個朋友每遇小吃店阿姨探聽生活，都下意識杜撰一個更「合理」的背景……不限寫作者，所有偏出想像軸線者都有類似經驗，我有時去診所，病歷卡上經常有一欄「職業」，我常常基於利用傳統觀念的方便以及報復社會的心情寫「家管」，女性貼標家管總是那麼順暢安全，其實也不是不能亂寫士農工商，也不是不能寫個「無」，但好像不管說真的說假的自己心裡都有種暗暗的尷尬。而且我確實每天都有好好管自己的家。

尷尬這個詞讀起來就尷尬，帶著嘴不知是打不開還是關不上的卡住表情，沒有羞恥那麼嚴重，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以上而困窘未滿」，而最不同處在於：羞恥、困窘或不好意思經常是社會通念的產物，也往往建立在旁觀者之上，獨自在浴室赤裸並不羞恥，但浴室若突然透明羞恥就來了，而尷尬很多時候不需要旁觀者，也未必具有普遍性，更接近一種體質，它的構成往往來自「我很難向你解釋」，例如兒童指著螢幕上的性場面問父母「他們在幹嘛？」；或者「你很難向我解釋」，例如觀眾為了電影裡的爛台詞與造作演技而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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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寫作者的尷尬還有另外一些，其一是一個問句：「最近有在寫書嗎？」說也奇怪，大家遇到大廚倒不會問「最近有在煮飯嗎」，遇到駕駛倒不會問「最近有在開車嗎」，遇到律師倒不會問「最近有在打官司嗎」，不知為何遇到寫作的人經常問「最近有在寫書嗎」，問的人沒有惡意，大概只是委婉關切「如果最近沒寫書的話是否養不活自己」，但我很難解釋寫作最大的問題大概不是有沒有在寫書……也覺得不必解釋「就算有在寫書也未必養得活自己」，於是，就很老實地回答：「沒有。」

其二是一個命令句，往往出現在與新朋友談天述奇之後，對方會忽然愉快：「你應該把我這些故事寫成一篇小說，我一直覺得我的人生太精采了，太適合寫成小說了。」儘管已發生過太多次，至今仍不知該怎麼回答如此的垂詢，主要是，這感歎的外觀看似沒有什麼問題，但句子為什麼永遠會以「你應該」開頭呢？或為什麼不是「如果你覺得這些事有趣歡迎拿去寫在小說裡」？是以至今我仍只能非常謎因地推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然後說：「酷喔。」

尷尬總是牽涉到有沒有說法，有沒有一個只要能解釋過去大家各自內心安頓就真假不論的說法。換言之，尷尬之所以能形成尷尬，在於那個「難以解釋」當中，埋藏了細小魚刺一樣大家迴避卻又不小心戳到的真，兩個普通同事被早餐店老闆誤以為情侶，不過哈哈笑一下，如果是曖昧中的一對，兩人就內心九連環，如果是愛情電影的故事推進，這時要有一個人天生不帶尷尬體質，趁機開放：「對啊，這我男／女朋友。」所以，也可能問題在我自己：為什麼我總是沒有什麼意願向人直接而耐心地說明：「其實事情是那樣那樣的呢……不是各位想的這樣這樣呢……」這當中除了懶惰與疲倦，也是話不投機，然而話不投機當中，是否有些調伏不下的高慢心呢？唔喔，這樣一想，有點尷尬。●

■【愚人圖鑑】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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