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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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蕭熠/靜者安

2020/09/28 05:30

圖◎吳孟芸

◎蕭熠 圖◎吳孟芸

小劉是個寡言的人,這是我從別人嘴裡聽到的,比方說,他總是可以聽著別人說了很多話,而硬是不搭荏。說的話有些與他無關,這也就算了,但與他大大有關的,不搭腔,這就讓人很窘了。

小劉還有件事,就是有個妹妹很美。這我也是聽說的。美是從眼睛知道的事,而用聽的,就難免讓人不服氣。但我看了小劉他妹一眼,我也就從不服氣變做不吭氣了。小劉妹子長得眼睛下面是鼻子,鼻子下面是嘴巴,然而予人煙霧彌漫之感,像是一座綠山,霧氣繚繞,只隱隱有墨綠從白霧中透出來,山在那裡,是沒有人會去懷疑的,就像小劉他妹很美,是沒有什麼好討論的。

然而美麗的人,人人愛提起。她做了什麼,她去哪裡,或在路上遇到了她,說起來就讓人覺著口裡含著一朵香花,因此小劉的不搭腔,就讓大家熱著的心,啪地掉在地上像蛋黃那樣破了,那點意思都流掉了。這很不對。

小劉的店在路的那一邊。是個刻圖章的店,一點點大,人來人往地經過了,總是要進去坐一坐,坐久了,總是要談起店裡的事,你這店多大啊,或一個月租金多少。小劉淨坐著,手裡拿著塊章,眼睛盯著,另個手在上面動著,不說話,乾坐了一會兒,看看他嘴角蠕動,原來是吃著東西,又等了一分鐘,整個屋子不動,只有小劉的上小睫毛交錯眨著的聲音。看著滿屋子的物品,時鐘,桌上的花,手上的章,他玻璃墊下的全家照,無不是個好話頭,無不能引伸出極好的話來,但小劉不接話,只能掉得滿地的話頭,像發不出芽的種子。只能悶著滿肚子的話,起身搭訕著出去了,這個小劉。

有時候我也去小劉的店。

走路經過就轉了進去,一扇不大的內凹進去的門,裡面一張木頭桌子,好像用了很久上面都是刮痕,閃著久為人用的木頭光芒。小劉閒坐在桌前。小劉手上總是忙著,但總是給人一個閒坐的印象,極可能因為他坐著的姿態。必須說明的是小劉的外形。和他的妹妹不同,小劉並沒有籠罩在薄煙裡,他有個白白的小尖臉,眉骨突起,一行屋椽般撐著,鳥喙般的大鼻子鳥巢般築在中間。小劉極瘦,整個人形銷骨立,像中空的樹幹,一頭蓬髮長出了雲朵的形狀,他坐在那便像在樹蔭下安歇棲息。

我坐下小劉手上不停。我說刻章啊小劉說欸,我因此推敲出來,小劉對我的坐下並不討厭。小劉不說話於是我也不說話。小劉就在燈下閒閒刻著,牆上映著我倆的黑影,屋裡點了盞盤香,白煙裊裊,煙原來也是有影子的,濃點的就黑一點,稀點的就淡灰點,齊齊往上升,升到雲裡,原來是小劉低著的頭的黑影。

牆壁挨著放了隻木櫃,櫃頂上放著一大瓷盤,倒扣著四隻茶杯,圍著中間一把灰綠茶壺。我便站了起來。張望到附近的熱水壺,我把我袋裡的茶葉拿了出來填在壺裡,注熱水,蓋壺蓋,待我把茶壺拿到桌上去,茶湯已經是淡青色。我把茶杯在小劉面前安安靜靜放下。我輕輕坐下。

小劉毛茸茸的黑影輕輕晃動著,好像替牆壁搔著癢。

茶杯冒著煙,比盤香線一樣的煙低一點,映著斑駁的牆上,連綿不斷的,絲帶一樣。在空中是白的,在牆上是灰的。這很奇怪。不一會兒就消失了。煙去哪裡了,哪裡也不去,猜想是安安靜靜地自己疊收起來了。

屋裡很靜,聲響像玉石那樣明晰。先前,要把耳朵蹙尖了,才聽到小劉的刀尖在石面上刮著,還有石面輕微碎裂聲,和刮下來碎屑輕輕飄落聲。

偶爾粉屑太多,小劉便把章在桌上一敲,它們四處飛揚,在桌子上方左右來回,形成了微型沙塵暴。那敲擊聲還在耳邊響著,煙已落地。

然後那聲響消逝如煙,耳朵裡又變得空盪盪,空氣流轉,在隧道反彈迴蕩。接著是茶葉吸進水細微的聲音,像蟲噬咬;是水氣凝結在杯蓋內,聚集在一起再滴回杯裡,發出清脆的水聲,只發生在杯裡,於是死在杯內,悶死的。

我拿起杯,把杯捏在手裡,喝一口,小劉也拿起杯,抿了一口。他眼光沒抬起來,還是固定在桌上。

小劉手上的章刻好了,他吹了下章,擦擦乾淨,手便像船那樣停泊了。

他又喝了一盞茶。我於是說了,小劉啊,我也刻個章吧。

小劉說那好你挑個石頭,我於是從包裡拿出個紫色的章石遞給他。

小劉說這石頭沉,捏在手上掂掂,犀牛角,他放在眼前看看,非洲的,這紋路不一般啊。

我爸給的。

小劉覷了我一眼,把章拿在手裡擦著,章變得亮了。

刻點什麼?

我說,幫我刻幾個字,靜者安。字體隨你。

小劉於是不說話了。

他拿出一塊厚的平石,把章的一面貼著,手捏著在上面兜著圓形,章隨著小劉的手轉著轉著,似乎發出嗡鳴聲。磨得夠平夠滑了,小劉便又轉了面。兜著圓,接著又轉面,直到每個面都光光滑滑。小劉這才滿了意,拿出條白棉布,細細把每個面擦乾淨。

小劉接著把他的刀也斜放在平石上,均勻推著,他這把刀,從柄的竹片就知道用得可久了。隨著刀的走動,小劉的臉也沉了,彷彿有種暗金屬質從裡面透出來,看起來重而光澤,金石色。小劉的意志好像灌注在刀的尖端,每一走,小劉的眼光都隨之一揚,直到最後一下,小劉垂下目光,臉色隨著收斂起來。

小劉既不在章上染色,也不摹稿上石。他是拿起石直接就刻。我望著刀端大動起來,刀柄不動,刀刃直衝,如風雲電雷。者字便秤一樣位在中央。

小劉停了半晌,臉色漸漸鬆了,像燭那樣往下融。呼吸也平穩下來,入氣短,出氣長。

寂靜也是有聲音的,它比聲音更填滿空隙。這時它便把整個房間填了個密密實實,像濕那樣,沁入了我,也沁入了小劉,我的心跳起先像炒豆子那樣,散散亂亂的,漸漸地,變得像老年人的步子,沉重而實篤篤。

隱隱約約的,小劉的心跳,也從遠處傳過來。原本是極遠的,像是遠方山裡的一個吶喊,終究是送了出來。我聽到了後它便確定自己的存在,變得愈來愈確實,如波似浪。

小劉抬起刀來,從從容容地又刻起來,刀拿橫一下一下地短切,時而橫,時而豎,難得的是氣息不停,力道不斷,一會兒均均勻勻切出一個靜字。

安字前,小劉點了一支菸。嚴格說來,我替他點的。他在桌下的小抽屜,取出一包全新的,沒開封的菸。他把封拆了,含了一支在嘴上。他沒喊我,我便把菸給他點上了。雪白的菸紙周遭蝕了一圈,小劉一吸,中心亮紅了一下,煙便從他嘴裡從從容容地飄出來。他吸菸的姿態,也不是享受,也不是不享受,就像他刻章一樣,他刻這個的時候,你想不到他會做別的,像他生下來就只做這個,你也想不出他做別的的樣子,而他吸起菸來,你也想拍自己腦袋一下說就是。他吸得很像。

小劉用這個姿態把菸吸了。他吸到過中,在他桌上的長獸腳的銅盤裡,把菸靜靜按熄了。我也不看他。他也不看我,坐著,像要再想一想,想起要怎麼刻字。

之後他又像沒停過那樣刻起來。安字他斜斜拿刀。輕溜溜地便刻上來。他又從頭到尾,再刻了一次。他把章拿近看看,拿遠看看,在上面拍拍,在桌上輕輕碰了一下,再拿姆指在上面很珍惜地擦了一遍。

他把章遞給我。

我拿了,章很滑溜,有命一樣,我穩穩拿住了,用手順順章面。他推過一張宣紙來,彎下身拿上來一方黑木小盒子,開了一汪朱紅印泥。

我拿起章,又放下,把章面再揩揩,把紙壓順,小劉漫不經心地坐著,喝一口茶,擦擦刻刀,然而他的眼光像打鐵的火花一樣噴到我身上,我一驚但不顯,我坐直,把章按在泥上,重重舉起來,再像飄雪一樣,按在紙上。

紙上就有了字。靜者安。紅色的,不淺不顯。

小劉坐遠遠看著。

半晌,我們都沉默著。我以為他要說什麼,或說出個他和他妹小時候的故事來。然而他沒有開口。

他看著看著,說,我妹妹,就交你手上了,你替我好好護著。

我拿著白棉布,把章從頭到腳,細細地擦拭了一回,慢慢把它放了盒子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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