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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林蔚昀／香蜂草
圖◎吳孟芸
◎林蔚昀 圖◎吳孟芸
原本，子晴真的只是想讓滴底安靜而已。
她不是故意打他的。怎麼會呢？她那麼愛他。她只是輕輕推了他一下，或者，沒有那麼輕。或者，真的很輕，但對滴底來說是重的，畢竟他才不到兩歲。
子晴推了滴底一下。然後，滴底就倒下了。
她有叫他，當然，叫了好幾次，他沒有回應。不，她沒有動他。她知道不能亂動受傷的人，她在網路上讀過。
子晴檢查了滴底的心跳和呼吸，發現他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
子晴應該要急救，但是她不會。子晴應該要打電話，但是她不敢。她要和電話那頭的人說什麼？「我推了我的小孩一下，然後他就不動了，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是不是死了？」
「死」，這個字驚嚇了子晴。不，不會的。滴底不會死的。怎麼可能那麼脆弱，推一下就死。她又沒有推得很用力，只是輕輕地。她也沒有失控，不像那些情緒失控打小孩甚至把小孩打死的人。沒有。可能只是大吼：「讓我安靜一下！」可能還有搖晃他，好幾下。可能，他在倒下時，頭還有撞到櫃子，撞到牆，撞到地板──子晴不記得了。
怎麼會這樣。子晴不是會對孩子施暴的人啊。她一向反對打小孩的，她最討厭打小孩的人，比如她父母、她婆婆、她老公。他們會打小孩，雖然多半只是輕輕打、笑罵著打，但打就是打。這是為什麼她盡量自己顧孩子。她甚至沒有罵過他，她這麼愛他。
滴底是個可愛的孩子。滴底小時候，她好喜歡看那麼小的他，在她身邊睡著、努力吸奶、爬來爬去、站起來搖晃著走兩步、奔跑、大笑……甚至尖叫、大哭、生氣丟東西的樣子，她都好愛。
但不是所有人都愛。比如樓下鄰居，看到子晴就會對她抱怨，說她的小孩太吵，那麼晚了還在跑來跑去、丟東西，讓他們無法睡覺，鄰居還告訴子晴：「妳小孩的尖叫聲，一樓門口都聽得到。」子晴的婆婆也覺得小孩太吵，覺得她不會帶，怪她「都是因為餵母奶才這麼難帶」。她的媽媽，雖然只要她開口就會來幫忙，但是媽媽身體不好，沒有那麼多精力陪小孩，也受不了小孩吵，只能放影片給小孩看。但是，總不能給孩子看一整天的影片吧？
子晴的老公週末放假回家時，會陪小孩玩，盡心盡力地玩，不是敷衍，也會帶小孩出去，讓她休息。小孩很喜歡跟爸爸玩，跟爸爸玩比跟媽媽玩好玩多了，因為爸爸很專心玩，不像媽媽要邊玩邊做家事。有時候她會嫉妒地想：那是因為他平常不用帶小孩，才能這麼投入。但下一秒她會有罪惡感，告訴自己不能這樣想，他也是在為這個家打拚，平常看不到小孩，他一定很難過。
突然子晴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是老公回家的日子。她記得他說過會請半天假，會早點回來。
怎麼辦？老公回家她要怎麼跟他說？他在外面辛苦工作，都是為了子晴和滴底，而她連孩子都帶不好。老公這麼期待見到滴底，昨天視訊還說要在高鐵上買個火車玩具和滴底一起玩，現在他要失望了。想到老公失望的臉、痛苦的表情、責怪她的眼神、控訴她的聲音，想到他可能會對她說的話：「妳有病、都是妳害的、妳毀了一切、妳好自私、妳會這樣都是因為妳媽。」她就害怕，手就開始抖。
子晴得冷靜下來，可是她無法冷靜。她走來走去，手一直抖，嘴裡不斷念著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她尖叫了一聲，然後趕緊摀住嘴。不行，小孩的尖叫是一回事，子晴的尖叫又是另一回事。她一尖叫就會停不下來，如果有人聽到她尖叫，會來按門鈴的。
必須冷靜下來。必須做點什麼。但是可以做什麼？對了，先喝杯水吧，每當她心神不寧、開始哭，老公就會說：「去喝杯水，這樣妳會好一點。」
子晴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她喝了水，感覺真的好多了。她還覺得渴，想再喝點什麼。對了，喝杯茶吧。她打開櫥櫃翻找，綠茶，傷胃。烏龍，太濃。抹茶，太苦。還是紅茶吧？啊，或者香蜂草，有安神的功效，至少送茶給他們的人是這麼說的。
本來，香蜂草是滴底在喝的。老公住在歐洲的朋友聽說他們的小孩很吵、很好動，送了他們一盒香蜂草茶。「我們那邊的醫生說可以安神，我小孩也在喝，你們就試試看吧。」她不知道有沒有用，喝了滴底還是很吵、很好動，或許有一點點，稍微有一點點沒那麼吵沒那麼好動，但不管怎樣有喝總比沒喝好，喝了大家都安心，或者說，喝了她老公還有婆婆會安心。
子晴安靜下來了。現在該怎麼辦？她不想待在家裡，她不能和一動也不動的滴底待在家裡等老公回來。該怎麼辦？「出去好了。」她突然這麼想。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還有要去做什麼，但至少比待在家裡來得好，就像每一次她在家裡和滴底相處得很挫敗，他們就出去散步，去外面玩，玩累了滴底就會安靜了。
子晴開始收東西，往媽媽包裡放水壺、擦嘴的布巾、要換的兩片尿布、衣服、外套、餅乾、濕紙巾、手機、錢包……收到一半她注意到有件事不對勁：這是她第一次出門不用慌張，可以慢慢、好好地收，以前要出門她總是手忙腳亂，因為滴底總是很興奮地跑來跑去，她得三番兩次把他抓回來，然後就忘東忘西。
子晴抱起滴底，把他放上停在玄關的娃娃車。滴底的身體很軟，還溫溫的，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她把娃娃車的遮陽罩放下來，在上面夾了一塊布，把滴底遮起來，只有露出腳。幸好，這麼熱的天，大家都這樣給小孩遮陽，不會引人懷疑。「滴底，乖噢，我們要出去了。」臨走前，她關了電腦，留下一張紙條：「我們出去散步，晚點回來。」
走出家門後，子晴直覺地往捷運站走去。她不想推著滴底一直在外面走，天氣這麼熱。她不想坐公車，公車太擠，上下車不方便，搞不好會有人好心幫忙抬娃娃車，那就麻煩了。捷運有電梯，有冷氣，子晴自己一個人沒問題。
很幸運，這個時段車廂還很空，子晴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扶著娃娃車。中途經過幾個大站，有比較多人上下車，子晴很緊張，但沒有人向他們投來異樣的眼光。大家都在滑手機。偶爾有幾個人和子晴對上眼，他們會朝她微笑，抱著慈愛的眼神看著他們以為睡著的小孩。子晴意識到，這是第一次，旁邊的人這麼親切地看他們。以前她帶滴底上捷運，總是要開YouTube給他看（而且要開靜音）、和他說話和他玩，這樣人們才不會帶著嫌惡的目光看他們，才不會覺得子晴不會帶小孩。可是開了YouTube搞不好也會有人覺得子晴不會帶小孩，因為怎麼可以給小孩一直看YouTube？話說回來，子晴不是很討厭媽媽給滴底看YouTube嗎？但是最近她也經常給滴底看YouTube了。有時候她會開一整天的YouTube讓滴底看，雖然知道這樣不好，但是她愈來愈無法面對好動、磨人的滴底。她常常對他大吼，他被她吼了就哭，然後她會吼得更大聲，她明明不想那樣的。
出了市中心，人潮變少，子晴也放鬆下來，突然覺得很想睡。她閉上眼，告訴自己只休息一下下。她好久沒有好好睡了。她每天累到晚上哄滴底時，就會和他一起睡著。半夜她會驚醒，覺得怎麼可以睡著？還有這麼多事沒做啊。她會起床洗盤子、摺衣服、收玩具，有時明明沒什麼好做的，她也要醒著，看臉書、補充育兒知識、逛購物網站（但什麼都不買）……她通常凌晨三、四點去睡，然後第二天就會很累，因為滴底很早就醒來了，叫她給他弄吃的，叫她給他選YouTube。即使他在自己玩，她也得隨時繃緊神經盯著他，去一下別的房間也得豎起耳朵聽他在幹嘛，免得發生意外。有時候她忍不住想：「要是沒有滴底，就不必這麼累。」
「小姐，終點站到了。」子晴驚醒過來，是站務人員在叫她。她剛剛睡了多久？滴底呢？她往旁邊一看，還好，滴底還在娃娃車上。站務人員看起來沒發現什麼異狀，還對她說：「帶小孩很辛苦齁。」她點點頭，道了謝，推滴底走出車廂，走出捷運站。
現在，他們來到離家好遠的地方了。這裡是河的盡頭，再過去就是海了。上一次看海，是什麼時候呢？或許是當她得知懷孕的時候，她和老公兩個人來這裡，坐渡輪到對岸吃海鮮慶祝。滴底出生後，他們就沒出過遠門了。她和滴底的活動範圍僅限於住家附近的超市和公園，其他時間都在家裡。她很少坐大眾運輸，因為怕滴底會吵。她也不去外面吃飯、喝咖啡，因為怕滴底吵到別人。頂多，只能外帶食物和咖啡坐在公園吃，但也吃得很狼狽，因為一直要照顧滴底。
但能去小公園還有家附近，還是很好很好的。她記得滴底剛出生時，有一陣子她根本無法出門，那是她產後憂鬱最激烈的時候，整天在家哭，無法照顧滴底。她的老公、公婆都怪她無病呻吟，還怪到她媽媽的憂鬱症上頭（但也是媽媽最挺她，最無怨無悔地幫助她）。所以她拚命努力好起來，要證明給他們看，她沒有問題，她媽媽沒有問題。最後她也成功了，她成了一個好太太、好媽媽、好媳婦，這樣子她老公才能放心去外地工作，他們需要這份工作，這份薪水。她不是那麼努力要變好嗎？今天以前，她也一直是個好媽媽不是嗎？
只是滴底今天真的太吵了。一早起來什麼都不對，什麼都不要，不想換衣服不想吃東西，連最愛的YouTube都不看。可能是生病了，雖然是夏天，還是會著涼的，或許是昨天的冷氣開太強，她有聽到他在吸鼻子，看樣子是鼻塞。她一開始還努力安慰他、逗他笑、用娃娃音和他說話、拿他喜歡吃的東西給他，但什麼用都沒有，他就是一直尖叫一直哭。最後她失去了耐性，索性不管他，自己坐在沙發上生悶氣。他渾身沾滿淚水、口水、汗水，坐在地上，還伸出小手要她抱。「我才不抱你！」她怒吼：「你這麼不乖，我才不抱你！」滴底哭得更淒厲傷心了，朝她爬過來。於是，那哭叫的、沾滿各種體液的、討厭的、軟弱的、混亂的一團肉，就朝她爬了過來。她覺得這團肉要將她吞噬淹沒，把她變成那黏膩悶熱的一部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用盡全力將他推開。他摔倒在地上，驚恐地大哭，歇斯底里地尖叫，她撲上去，用手摀住他的嘴，絕望地說：「拜託你，拜託你安靜……」他還是不停尖叫，於是她拿起旁邊的墊子按到他臉上……
於是，就這樣了。她從來沒有這麼愛過自己的孩子，這一刻，她真的好愛他。好想對他說：「滴底，你看，這是海喔，聞得到海味，雖然現在還看不到，但是再走一段路就是海邊了。」她好想去那些五顏六色的店舖給他買玩沙的玩具，帶他坐渡船到對岸，讓他的小腳踩在沙灘上、海水裡。浪來時，他一定會快樂又害怕又興奮地尖叫，然後她會想：「這裡沒關係。」跟他一起尖叫一起笑。
這一刻，她想起孩子死了。被她殺死了。她只是想要他安靜一下，沒想到他就永永遠遠地安靜了。想到這裡，子晴終於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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