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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讓/我們的名字是自由

2021/08/06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張讓 圖◎阿力金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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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本小書,非常薄,其實只是本小冊子。最近在書架上發現取出來,才想起自己有這樣一本歷史紀錄。

書很美,輕巧,但拿在手裡很真。灰藍封面摸起來粗糙實在,上方印了書名《納瓦荷條約――1868》,中間一帶用稍粗的書法字體印了納瓦荷酋長巴邦西投(Barboncito)的話:「我祈求天神,別叫我到一個不是我自己的地方去。」

當然這小冊子記的,正是他必須帶領族人遠離家園走上放逐路的血淚史。

我記得什麼時候買的。許多年前,我們第二次到新墨西哥州,這次到了西邊和亞利桑那交界的法明敦鎮一帶。一天我們更往西開越出州界,到亞利桑那的納瓦荷古跡狄賽峽谷去,是在那歷史博物館買的。這次翻開,看見許多畫線的地方,一下子安心了:「確實讀了,不是買了放在架上吃灰而已。」

除了記得裡面記載了悲慘的納瓦荷歷史,不記得任何細節,於是從頭開始再讀一次。還是悲慘,甚至加倍。因為搬到南加五年來,幾乎便住在印第安人國度(不是納瓦荷,南加的印第安部落不同),感受變了。不像以前旅遊匆忙帶了獵奇的浮掠抽象,現在經由炎陽旱地枯草和周遭的飛鳥走獸,體驗比較直接也比較深切(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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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看了些有關美國印第安人的書,所知淺薄但滿懷喟歎,於是寫了短文〈和酋長散步〉。之後酋長常掛在心,我發現自己不斷試圖藉酋長之眼深入去想像印第安人遭遇(史家稱「接觸」)白人前的生活,甚至借考古人類學家的方法憑一石一瓦重建遠古近古人類生活的實際,問:我們怎麼從那種生活走到了這種生活?

是在這種心境下從書架上抽出伊恩.費施爾(Ian Frazier)的《在印第安保留地》(On the Rez)看將起來,寫他到南達科他州某印第安保留地去訪友的事,立刻就撞見典型的費施爾好句:「資本主義怎麼對付共產主義,現在也就怎麼對付民主制度。」他是《紐約客》常駐作家,擅長非小說,文字樸實淡淡幽默,常一針見血。譬如:「當你從柏油路駛上泥巴路,就知道進了印第安保留地。」

費施爾熱愛旅行,尤其愛到偏遠地方,譬如蒙大拿州、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亞。也熱愛印第安文化,在他心目中,史上的印第安人是真正自由人。他蓄了長髮,紮成馬尾,印第安朋友見了笑他是個「仿印第安人」,讓他覺得有點委屈。

久沒看他的書異常親切,尤其是第一章說明為什麼印第安生活比現代人更有自由和尊嚴,告訴我們是六個伊若奎部族結盟立法合治好像一國的做法,給了美國開國元勳採聯邦體制立國的藍圖,推翻一般以為印第安文化野蠻落後的錯誤印象,簡直是首頌歌。然而往下翻,很快就撞見太多可悲故事難以繼續――太慘了,因此第一次就沒能看完。凡是印第安歷史,尤其是印第安作者寫自己族人的故事,不管寫得再怎麼好一式慘不忍睹,不是赤貧、失業、酗酒、吸毒、疾病就是歧視、不公、暴力、自殺等,倒霉走運加灰心喪氣自暴自棄重重疊疊,沒用的我立即就瀕臨滅頂掩卷而逃。怎能有人在那種環境活下來?我不敢想像,無法想像。偏偏對印第安人來說,這種事有如夏季蚊蠅稀鬆平常。

印第安作家的小說我只讀過兩個最有名的得獎作家:露易絲.艾爾蒂莒(Louise Erdrich)和薛曼.亞歷斯(Sherman Alexie),都擅長化辛酸悲苦為深刻動人的文學。

無論如何,我愈來愈覺得看小說像受罪,彷彿考驗個人能承受人間不幸到什麼程度。因為小說無能寫快樂(同理沒法處理好人),需要痛苦做燃料,所以小說所記無非是經由想像擴張渲染的人間種種艱辛愁慘。若為小說重新定義,我會說:「小說是人類苦難的百科全書,而且不只小說,非小說何嘗不是,尤其是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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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有人會搖頭問:這時來談印第安人歷史有什麼意義?誰在乎印第安人死活?

或許可從這一事實出發:美國死於新冠肺炎人數最高的是黑人和印第安人。

所以有人說美國歷史帶了雙重原罪:一是對印第安人的趕盡殺絕,一是對黑人的奴役迫害。

我從沒正面寫過有關印第安人的事,只在寫旅遊美國西南部時順便提及。2020年裡,許多事件炸開美國貼金的外殼,暴露底下的醜惡黑暗,引我去尋書探索。〈和酋長散步〉以對話方式嘗試記錄探索途中的心情,這篇可說是那對話的延續。

這裡談的印第安人除了是他們自己,也是一種象徵,一個提示。印第安人的歷史,他們的命運,代表了人間所有的不公不義。也就是基於種種差異,如種族、性別、國族、宗教、貧富等等因素帶來的差別待遇。這些族群,被掛上劣等人種或次等階級的標籤,遭受輕視凌辱踐踏。印第安人是個顯然的例子,放大出去,是世界各地擔受同一命運的眾多原住民。

不免想起小時候,讀到學校課本裡吳鳳「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故事,為吳鳳的偉大感動不已。天真幼稚哪知其實是官方神話,醜化台灣原住民。要等長大成人,才明白這正是所有強勢文化對待弱勢文化的手段。

換句話說,印第安人的命運涵括了所有弱小族群的命運,他們的故事不是歷史,不是可以遺忘漠視的過去式,而是仍然轟轟燃燒的現在進行式。他們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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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作家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在紐約大學教書,每年部分時間住在紐約,她的《感覺自由》(Feel Free)收集了她在歐巴馬當政八年間(2009-2017)的散文,從童年經驗到音樂藝術到哲學到英國社會政治,議題涵蓋廣闊,2018年出版時,白宮已經換主一年,新政權竭盡全力推翻前任總統的政策,美國政治和社會完全改觀。面對大西洋兩岸種種相互映照的退化墮落,史密斯無限感慨(尤其她是黑白混血),因此在〈前言〉裡談個人思想和表達的自由無關身分資歷特長,最後語重心長提醒:「你不能拿空氣來滅火。同理,你不能以不再認識的自由來爭取自由。」並在書首引用黑人作家柔拉.涅爾.賀絲頓(Zora Neale Hurston)的話:「人可能是穿了鞋的奴隸船。」

史密斯的文字真率犀利充滿市街語言的活力,奪目又發人深省。同時我也看一點賀絲頓和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的散文(必須承認黑人文學我讀得太少),那發自肺腑的語言更加撼人。不沉浸他們的文字,難以進到黑人國度,深入黑人經驗,悲他們的悲,痛他們的痛,苦他們的苦――光憑一己的想像和同情遠遠不夠。

賀絲頓寫:「只有在把我丟到一堵刺目白牆前面我才覺得自己黑。」

鮑德溫說:「在這國家身為黑人,如果有所自覺的話,便幾乎總是滿心憤慨。」

諷刺的是當賀絲頓自覺驚人的黑,對白人而言她的族類無異由黑暗物質構成而不可見,黑人文學無異以隱形墨水寫成而不可讀。所以若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獲1952年美國國家書獎的長篇小說就叫《隱形的人》(The Invisible Man)。(註二)

這些作者激人反思自問:我自由嗎?我覺得自由嗎?怎樣才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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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能是穿了鞋的奴隸船」,什麼意思?

我這樣理解:如果一個人心存歧視,否定某些人基本人格尊嚴和公平待遇,便形同攜帶了不正不公的奴隸船。

打從立國之初,美國《憲法》便挾〈獨立宣言〉動人的理想種下了不公的因子,許多人為那美好神話所迷,以為制定法律等同實現,活在虛構平等的假象世界,看不見另一截然相反的平行現實。

當今美國眾多族群起而抗議發言,一波又一波的運動,爭取個人起碼的尊嚴和權利。從反性騷擾反警察暴力殺害黑人到反同工不同酬等,揭開背後那平行現實,展示:沒有公正,何來平等?沒有平等,何來自由?沒有自由,何來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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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照例到後山散步。半天白雲,半天烏雲,給風拉扯成各種形狀,預兆即將到來的風雨。我拿手機攝雲,不照的時候還是想自由平等的事。不懂這個追求美善卻又堅持製造醜惡的國家,理智道德好像只是裝飾,毫無用處。整個2020年不絕的種種事件,似乎便在重複質問:「這個社會的道德良心哪裡去了?還有任何仁義高尚可言嗎?」面對滿天變換的雨雲,我滿懷困惑和氣餒。

無疑自由是本大書,需要公平合理正義和時間來寫,至今還沒完成。正如美國,才剛進入青春期,年少氣盛,眼中有光笑容朗朗,充滿了熱情理想,口號喊得響亮,只是還認不清自己。

設使自由是水,這時藍天白雲,我看見美國這片大湖上白帆點點,輕快來去,其中,幾乎難以分辨,便不少賀絲頓的小奴隸船。●

註一:我們另有本小冊子《印第安人食用沙漠植物簡介》,B看了後一度撿拾附近橡實,仿效本地印第安人搗成粉(麻煩得很),然後加到麥片粥裡,他覺得不錯,我吃沒什麼味道。後山有一種開花植物,綠葉紫梗白喇叭花好看,我散步途中每見必照。B讀到印第安人拿葉子搗碎了熱敷,可以消炎止痛,他也試了,似乎有效。因為B這些遭我嘲笑的「愚行」,包括採食後院帶刺的仙人掌果實,我也覺得對印第安人生活有了點「實地」認識。

註二,詹姆斯.鮑德溫、柔拉.涅爾.賀絲頓和若夫.艾里森都是20世紀的美國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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