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央敏/躲在牆壁裡的哀泣 - 3之1

2021/10/29 05:30

圖◎王孟婷

◎林央敏 圖◎王孟婷

1952年鹿窟基地出事後,我開始流亡,伺機往南竄逃,為了不連累親友,我選擇避開紅塵,藏匿在深山中,有洞則穴居,無洞便築巢,過著漁獵墾荒的野人生活,儘量不與人接觸,以免啟人疑竇,被黨國分布在人間的八爪蜘蛛嗅到行蹤。但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一些陌生人,我總是小心應對,絕口不談自己的過去,並且只做短暫的禮貌性問答。除非我能判斷出對方的政治思想和我相同,否則絕不問名道姓,更不往來。當中在我流亡期間,上天讓我意外遇到一個革命前輩,雖然我們只在荒野相處三天,卻很快成為知心莫逆,讓我欽佩不已,然而他的悲慘遭遇刻骨銘心,每回想起,我就感到痛心,像有一把刀在我的心頭雕烙他的故事!

那是1959年仲夏的八月初,我從大溪郡的角板山盤山越嶺走過鳥嘴山,在一處險峻的山谷遇到暴風雨,幸好在河谷上方找到一個石洞可以掩護,石洞前方有土石砌成的土階通往溪谷,只不過這些土階已被雜草掩沒。而奇異的是洞裡竟然擺著一些物品和一疊書籍。看來石洞分明有主人,只是不常來,甚至已經很久沒來了,但也可能就在此山中,只是雲深不知處而已。我對石洞的主人感到好奇,猜想他會是一個厭世隱遁的高士?還是一個深山修行的練氣士?既然愛看書,應該不會是殺人放火的通緝犯吧?接著我把那疊書搬到洞口瞄一瞄,發現有文學、哲學與佛經,還有關於社會主義的書,總共十幾冊,其中最叫我又驚又喜的是一本五十幾年前發行的日文雜誌《平民新聞》,裡頭正有一篇曾經啟發過我的文章,就是大原慧教授寫的〈片山潜の思想と大逆事件〉。這樣看來,石洞主人可能也和我一樣,都是黨國爪耙子要抓的「叛亂分子」吧?想到這裡,我就比較安心地暫時住下來,心想,如果石洞主人和我同是流亡天涯的淪落人,那麼一起躲藏在這裡可以互相照應,避開蔣政權保密局的八爪蜘蛛所編織出來的天羅地網,要是石洞主人願意收留我的話。

第三天早上,當我割了一些樹藤回來剝皮時,聽到河岸上方傳來沙沙嘶嘶的聲響,像是有人穿行在蓊鬱的草叢中,並且拿著棍子一邊走,一邊撥開雜草,聲音若行若近,我趕緊爬出石洞,果然看到一個人戴著竹葉瓜笠向石洞的方向走過來,那人上身穿黃衫,揹著一只袋子,下半身被高高的雜草遮住。我第一個判斷認為是洞主回府,不過也有可能只是打從這附近走下河谷的漁樵,不管他是誰,我最好先閃避,不要引起他的注意,就用一些草枝將洞口遮小一點,再跑到溪邊,掩身在一顆巨石後面觀察。

從他一下駁崁就直接往石洞的方位尋去,然後順著土階走到洞前,俯身再起身再轉身再轉頭四處瞭望的動作看來,他一定是看到那些我割回來的樹藤而感到奇怪,這時我確定他就是石洞主人,當他彎下腰正要探頭看看洞裡時,我走出大石頭,呼喊一聲:「這位大兄,歹勢!我在你這裡匿雨。」他轉身站起來,看到我,露出驚恐又疑問的眼神,直到我走回石洞前,兩相照會,他的嘴唇動了一下,要言又止。

這種情形最難開口,兩個互相不知對方來歷的陌生人,又不敢坦白介紹自己,不過在這裡躲風避雨的原因倒是可以坦誠以告。然後我把話題引向那些書,他說這些書是他先前留下的,我一聽,感到放心不少,因為他會喜歡社會主義的書,想必也是一個有正義、良知又關心台灣社會的進步分子,絕對不是國民黨那邊的,更不會當蔣政權的爪耙子。接著我簡單說些政治問題,表示很喜歡大原慧那篇〈片山潜の思想と大逆事件〉,想藉此側面了解他的政治立場,「そうか(是噢)!」他輕露一笑,喜形於色。

戰後台灣情勢的話題引起他的興趣,我們開始打開話匣子,「我姓陳,叫做陳漢秋,故鄉在嘉義,因為在台北讀冊,卒業後留在台北教冊……」這時我認為他是可以信任的人,便先介紹自己,並把自己在二二八事件後,辭掉教職,開始參加反抗暴政的祕密組織,直到革命基地遭到瓦解、鹿窟被滅村,再輾轉流亡到這裡的經過簡單說了一回。

「我本厝就在新竹香山,名叫施學真。」

「你就是施學真先輩,」聽到他自稱起這個名字,我不禁打斷他的話,意外又高興地說:「我曾聽朋友講到你,可是二二八之後就失蹤了。」

施學真看起來將近五十歲,漢草很好,不過身瘦像竹竿,頭髮蓊密,有點散亂,臉型長長的,五官分明,大耳朵、尖鼻子,單眼皮有點下垂,表情木訥帶著孝男面的哀傷,但額頭很高,好像很有智慧,不過臉色和眼球都黃黃的,我懷疑他有黃疸病。

「陳桑(先生),你講你這幾天攏在這,那你可能還不知中南部做大水的代誌……」他說,接著講起幾天前的暴風雨所造成的傷害很嚴重,我才知道這叫「八七水災」,使中南部成了水鄉澤國的慘狀。最後他說他以前也曾在這裡躲了三年,六年前才回香山的老家。

說到這裡,他打開背袋,從裡面拿出一些餅乾來分給我吃。我想施先生也信任我,才會向我述說他的故事,表明他也是國民黨軍事政權要追捕、誅殺的一個良心犯,由於他堅持思想無罪,不願向不義的政權屈服,所以二二八之後開始四處流亡、藏匿,今天是因為用來藏匿他的柴房有一堵短牆被大水沖壞,他弟弟正在修葺,所以打算再來這個石洞躲幾天,為了避開爪耙子,早上天還沒亮就出發,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我。原來他只大我三歲,可是臉相被恐怖、驚惶、悲苦的歲月壓得老很多。我們打開心胸後,施學真原本受傷不語的嘴舌很快好起來,口才算不錯,講話慢慢的,很有順序。他的故事,在我心頭植下陣陣酸楚,他的話語,一句一句像不幸的人在風雨中的哀泣……

天朝時間還是台灣的狗年。

施學真讀宜蘭農業學校時,開始接觸共產主義的書,讀過馬克思、恩格斯與列寧,這些古人教他要站在無力者階級來看事情、看社會,又暗中把革命的種子植入他的腦海裡,高農畢業,他已經有抗日的思想,有一次冒充船夫要偷渡到日本,在貨輪上被發現,送回台灣關了九個月。不久以後,施學真又跑去上海,打算參加反日活動,還沒到活動地點就被日本政府押回來。接著,1939年德國希特勒突然攻占波蘭,正式點燃第二次世界大戰,歐美國家改變早先要求日華和談的態度,轉而支持中國政府抗日。這時候在新竹州農林課服務的施學真,受到新竹市文化協會一位前輩的民主思想所影響,召集十多個新竹青年暗中計畫前往中國參加抗日,但是鴨卵爆孔,被日本警察抓去,對這件官方所稱的「新竹州事件」,身為主謀的施學真敢做敢當,挑起全部責任,結果被判七年罪刑,關了六年假釋出獄,剛好遇到台灣變天。

天朝時間進入台灣的豬年。

施學真想:台灣重新戴上中國姓,很多重建的事工要做。於是他熱乎乎地投入地方公共事務,曾加入新竹朝山派出所警護團工作,也曾在五峰鄉當過小學教員。農林廳新竹檢驗局成立,他也應徵檢驗局的頭路來做,儘量把熱情貢獻給故鄉、給台灣、給祖國,又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協助祖國政府接收日本政府與會社的財產。哪知這些從唐山來的祖國官員,個個和尚遮傘,無法無天,又吃錢像飲水,就這樣他開始對國民黨失望。

失望歸失望,施學真並未反抗,只是愈來愈不滿而已。二二八發生時,他只是上街關心就被阿山兵的手榴彈傷到右腳。1949年,蔣介石的國民黨政權全面敗退到台灣當廟公後,恐怖的軍事統治也全面展開。此後施學真對國民黨徹底絕望,繼而轉向參加工委會與讀書會,這時他接觸到更多共產黨的書,思想偏左,這正是新時代有理想的愛國青年的共同特徵。想不到竟因閱讀共產主義的書,他和讀書會的同志在接下來的白色恐怖時期就被黨國安上「匪諜」罪名要抓他們,但施學真自認思想無罪,就開始一段逃亡與自我監禁的人生。第一節逃亡從他出差到桃園農場後開始……

那天下午三點多,二個警察帶二個便衣特務到香山搜查施家,施學真的母親黃氏與弟弟施學章正在客廳閒聊,警察一來便侵門入戶,三個人直接走向兩旁的房間,害施家母子大吃一驚,以為強盜來犯。

「施學真有在嗎?」留在客廳的警察問。

「什麼代誌?大人,恁這樣青狂白碰自己跑進去。」施學章站起來問。

「安怎是不?學真無在厝裡。」黃氏說,臉色驚恐發綠。

「他人呢?恁兩個是什麼人?」

「我是怹小弟,她是阮老母。發生什麼代誌是否?」施學章問。

「我跟恁偷講。」警察的聲音放低,「恁大兄做匪諜,要造反,恁咁不知?」

「不知咧,哪有可能?」

「夭壽哦,大人,恁毋通烏白講哦,阮學真……」黃氏的話被警察打斷。

「噓,不是我烏白講,是情報局調查到的。」

「一定搞錯啦,阮大兄是讀冊人,安分守己,哪有可能做彼落刣頭的代誌?」

「他人呢?」警察問。

這時另外三個警察和便衣陸續回到客廳,都搖頭說「沒有」、「沒找到」,其中一個便衣的手裡多出三本書,是從施學真的房間拿出來的,另外那個警察問這個台灣人警察:「怎樣?問到什麼嗎?」

「正在問。」說完轉頭問施學章:「伊人呢?」

「伊透早就出門,講要去桃園出張,還未返來。」學章回答。

「去桃園出差,還沒回來。」台灣人警察對三個同事說。

「嗯,走,等一下。」較矮的便衣抬頭看著牆壁上的一個相框,走過去。

警察都靠過去,比較高的便衣將一條椅子搬過來墊腳,把相框拆下來。

「問看看,應該是這個。」邊說邊剝開相框,取出一張穿著日本式高中制服的二吋相片交給一個台灣人警察。

「這個乎?這張是恁大兄乎?」台灣人警察把相片拿出來給施家母子看。

「嗯。」學章默默點頭。

「好,這張相片與那三本冊阮先帶走,恁大兄若返來,叫伊來派出所自首,這樣可以減輕罪刑。」

「噢……」

「夭壽哦,哪會這樣?要安怎?」情治人員離開後,黃氏哭起來。

「母也,妳在厝裡等,先把阿兄的行李款好,伊若返來,妳叫伊緊走,我去連絡二姊、四姊與其他親戚到新竹車頭與香山車頭。」

「要創啥?」

「警察有可能會去車頭埋伏,怹還不認得阿兄,阮若看到阿兄,就叫他緊走,先去阮三舅那裡。」

「這樣噢,你緊去。」

一小時後,施學章的二姊、四姊、堂叔、還有他的兩個與施學真熟識的朋友陸續站在新竹與香山火車站裡的五個月台留意下車的旅客,他本人就守在新竹車站外計程車排班的地方,不時將眼睛看向圓環那邊的客運車停靠站,因為從新竹搭客運到香山都要在那裡等車。結果,在月台的親友沒人等到施學真,因為施學真四點就出站了,是施學章通知他逃走。

施學真回到新竹,先到東門城的書店逛逛,吃一碗米粉炒配貢丸湯後才慢慢走向圓環。學真走到三角窗店口停下來抽菸時,被學章看到,學章趕緊走過去,繞到學真身後喊一聲:「阿兄,你慢慢行。」學真轉頭看到弟弟,「跟在我後面,莫講話。」學章邊走邊說,順縱貫路一直走,走過下一個十字路口轉進另一條街才停落來等學真走近。

「阿兄,佳哉!」

「什麼代誌?這麼神祕!」

「出代誌了啦,下晡有四個警察仔來厝裡要抓你。」

「盍?啥?」

「警察要抓,講你是匪諜,造反。你不要返家,今暗先去住三舅怹兜,我會將行李帶去給你。你緊走,阿姊、火塗叔他們還在車頭內等你,我來通知怹。」

「安怎啦?」

「另日才講給你聽,緊走,較小心咧,莫去遇到警察。」學章說完,循原路走向火車站,學真才快步離開,正式逃亡。(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