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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給母親的情書】 韓麗珠/在一起

2022/05/04 05:30

圖◎郭鑒予

◎韓麗珠 圖◎郭鑒予

K:

我不想寫信給你,因為你從來不喜歡我的文字。

你當然喜歡閱讀,從少女時期所讀的巴金、魯迅或《紅樓夢》,帶著孩子到達香港後愛讀的梁羽生和各類武俠小說,以至晚年沉迷穿越主題的小說,無論環境順逆,你每天都打開一本書,或至少翻開一份報紙,讀一些字去安自己的心。

有時你會故意對我說,你最討厭的是卡夫卡(我視之為雙重欺凌──踩一個人的痛處,而且連踩兩次)。在我不知道的時刻,你告訴姊姊,你讀了《回家》之後,擔心我會走上三毛的路。我不知道應該生氣還是發笑,我從來沒有去過撒哈拉,難道只是留了中分長髮,就值得惹來這樣的誤會?當然,我不會跟你計較,正如,白果從不跟我計較一樣。母和女的關係,有時就像人和貓。親密就是本來打算輕咬對方,但不知為何皮破血流,或,以「你很討厭」代替「我愛你」。

關係會不會隨著肉身消亡而改變?你去世之後,我問華華:「K現在到了哪裡?」同時,翻開研究死亡的著作,企圖追蹤亡者的去向。懂得和亡魂溝通的華華說:「伯母回家了。」所指的是你的居所,即是,我們曾經一起生活的房子。我沒有問華華,因為我仍然是人,仍然留在這個以形相建構的世界,因此,你是我的母親,以及關係的形式這回事,顯得非常重要。但,你已到了另一個維度的境界,在你那邊,誰是你的兒女,仍然重要嗎?我想,對你來說,既然肉身已消解,靈魂變得那麼輕,世上的一切都無法帶走,情感和兒女的價值,很可能已經變換了面目。

你曾經送我一對珍珠耳環,還有一串珍珠項鍊。每個女兒都可以得到你的一份首飾,姊姊選了沉甸甸的金器,當年少不更事的我,偏愛珍珠,而且挑了店子玻璃櫃裡,眾多珍珠首飾套裝中,倒數第二便宜的一套,我猜那相等於我在你心裡的價值,即使你嘀咕了不止一遍:「為什麼不選金飾?」多年後我才明白,當時的高傲,是為了掩飾對於「你一定是不愛我」的慌亂。那時你對我們說:「待我他日百年歸老,你們戴著這些飾物,就如看到我。」當時你仍值壯年,所以我無法想像,什麼是「百年歸老」。

大疫之年,穴居時期,教學的工作,壓縮在電腦裡一個很小的窗子。我像平常每天外出工作時那樣,穿戴整齊,也不忘戴上耳環,才會打開網課的鏡頭。需要更多的平靜時,我便戴上你送我的珍珠耳環。原來那是,閃耀著粉紅光采的珍珠。我時常感到,自己是一顆發灰變黃了的黯淡無光的珠子,有時把那副粉紅珍珠耳環掏出來,也是有點心虛,不過一旦把耳環的針穿進耳垂,雜音便會褪去。畢竟,珍珠是經過痛苦的歷練才會閃閃生輝的東西。

你留給我的房子,在裝修工程剛開始,清拆和丟棄了屋內所有東西後,我第一次重回那裡,跟裝修師傅討論細節時,也是戴上了那雙珍珠耳環。我看到,舊居的一切已復原成敗瓦。那個本來就沒有房間間格的房子,還原成一片廣闊的空間,就像十三歲那一年,我們剛剛獲派這個單位,得到入伙的鎖匙,你帶著我,打開了門。我看到一排整齊的窗子,外面是對面的樓宇和遠處綠色的山坡。除了一個簡陋的洗手間和廚房,那裡什麼也沒有,充滿了尚待建立的可能性。那時,當我呆呆地在空蕩蕩的新居來回踱步,一個男人叩了叩我們的門,問:「需要裝修嗎?」在那幢剛落成不久的大廈,住戶紛紛拿著屬於自己的鑰匙,認領自己居所,那個負責裝修工程的男人,必定遊走了各層,兜售自己的服務。

於是,男人和你坐在一張摺疊桌子的兩端。

「我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生活。」你說。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告訴男人,你在這世上是弱小的存在,戶頭裡不會有太多錢,裝修的預算也是緊絀的。

男人說:「這是最年長的孩子嗎?」他看著你問,但那意思是指我。

「這是最年幼的。」你說。

遷進這所房子時,我才發現,牆壁是湖藍色,地磚是白底粉紫的花紋,洗手間的潔具全是紫藍色,而廚櫃是白色的。我在那裡,住了十五年,從中一開始,一直至二十八歲,多年以來,就像住在你的微冷潮濕的少女時期的夢裡。後來我住過許多不同的房子,回頭細看才發現,你的房子像陰天壓得很低的雲,陽光給藏在背後。

裝修師傅把多年前的房間間格的木板拆除後,我又看到,原本藏在門後的一整排窗子。歸零原來就是這樣的意思。這是我和房子的緣分,還是我和房子都是「本來無一物」的狀況?協助我裝修房子,提醒我要注意裝潢開支,別花費太多的人,也曾經是我無血緣的家人。他帶著我走出了你的房子,多年後,你離開這世界,把房子留給我,他又以另一個方式,送我回到這房子安居。我對他的核心感覺,也跟對你的一樣:「你一定是不愛我。」以前我總是以為,塵歸塵,土歸土之後,愛和不愛必定會灰飛煙滅。可是,失去其實是更強烈的存在。後來我才明白,你對我的愛是無條件的,只是人身充滿了局限。我和你的本質都是貓,語言長滿尖爪,常常在無意之間把對方弄得頭破血流,那些我們以為只是皮外傷的疤痕,其實早已長進心裡。

要把你留下的房子重新裝修,需要許多勇氣。我拖拉了一年,才儲存了足夠的決心,進行這工作。把一個空間翻新,就必須抹去舊日的痕跡,再添上新的東西。空間也會疲倦,日久失修的房子,就像芯部腐爛的植物,要剪去發霉的部分,放在陽光下消毒,再埋進泥土裡,讓新的部分長出來。可是,我暗裡感到,要是清除了房子昔日的模樣,也要把你的影子一併連根拔起,那就像讓已經不在的你,又死了一遍。

你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其中一個遺望就是,要我住進你的房子。

活下去是一件殘忍的事,一個生命的長成,本來就仰賴許多別的生物犧牲自己。

於是,我把房子內,屬於你的影子清洗,栽種我的痕跡。

我問華華,裝修的工程,會否打擾仍在屋子裡的你。她說不會:「相反,這些事全都在她眼底下進行。」

我對死亡,以至生和死的空間如何交疊,仍然所知太少。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失去,原是為了讓我熟習,形式的轉換和形相的消失。到了某天,我也會從這世上被完全抹除存在的痕跡,就像從未出生那樣。那時候,我和你會再次在同一個空間內相遇,母和女的關係已褪去,重新回到原初的渾沌,不被任何關係束縛,密不可分地純粹在一起。

我在等待這一天。

C

17.4.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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