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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李修慧／富士山形之聲
◎李修慧
◎李修慧
男友新訓結束時，正好將近過年，我們十四天沒見，約好到他老家住兩晚，完遂他想與家人相聚也想與我見面的心願。
第一天，睡眠在清晨六、七點被中斷，我滑了手機，試著入睡，失敗，從他架上抽了一本極短篇，讀完躺回床上，又失敗。用那欲眠到近乎出竅的意志，我安慰自己：算了，就躺著。眼神翻看這房內的一切。想更了解，他成長的軌跡。
或許是鋪滿木地板的緣故，加上整個家被收得整整齊齊──開放式的櫃子看不見一本倒放的書，隱藏式的抽屜也沒有歪斜或缺角。被子軟軟暖暖的，被悉心鋪過的樣子。
我想起他母親，餐廳裡一家人聊天時，她常是話題的引導者，但回到家，當他的父親像被栽在沙發上一樣，忙著與我這個稀客聊天，是她忙進忙出，端來切好的水果、自己煮的紅豆湯，小蛋糕上桌時，已經被分裝在潔白的瓷盤上。第一次拜訪他家時，我對於這樣傾斜的家務分工，非常不能理解，但同時感覺，他母親並沒有因為事務繁多，而成為家中山稜背陽的那面，反而時常是光源。
男友說過，她母親從求學時期，能力就非常好，往往擔任團隊要角。但嫁給他父親後，經過協議，不再能外出工作。值得慶幸的是，這不是典型的那種大男人式的悲慘婚姻，相反的，是個幸福故事。他們夫妻倆相處和悅，男友都上高中了，還能看見他們在小孩面前輕吻，一家每天一起吃飯，因為父母什麼都談，孩子也幾乎不藏。
對於不能工作，他母親雖然偶爾有怨，但最後，她將那出眾的能力發揮在家裡，把主婦的身分活成一個職位。從揉麵糰開始親手做麵包、饅頭、餅乾，給家人當早餐消夜，甚至考過西式糕餅執照，同時，當小孩外出，無法幫忙家事的白天，是她把整個房子照顧得妥妥貼貼，每個小細節──每個抽屜的滾輪、被子的摺角──都是有人愛過、護著的感覺。
整晚，我靜靜觀察這個家隱然的權力浪沫，夜裡，我被這充滿愛的房子含在嘴裡，靜定地躺在這。窗簾微微掀動，雖是老氣的花紋，但乾淨無塵，穿過縫隙透進來的陽光，彷彿也是老派的。
當我的意識逐漸沉重，即將沒入這片暖調裡時，突然，我聽見一串規律的爆破聲。一種過分用力、但經過高闊的空間層層溢散，因而顯得輕微的，規律的敲擊。
來自樓下吧我想，我裹在軟被子裡面，被子又裹在暖氣裡，暖氣應和著暖色的窗簾、木質的門與櫃，而木門後就是樓梯，凝在隆冬的冷意裡，挑高、空闊。沿梯抵達一樓，左轉旋身就能到廚房。他說他媽媽七點就會醒，替丈夫熱早餐，身為家中唯一經濟來源，縱使有客人、將近年節，他爸爸還是要上班。
大概一、兩個小時前，我就聽見他們從三樓躡腳而下的拖鞋聲，細微靜定，像是怕吵醒二樓的我們。
他母親擅烘焙，可能正準備午餐。我想，那聲音，或許是她在切鑿某樣剛從冷凍庫拿出的食材。
但當我凝神諦聽，聽到第三、第四聲，我開始疑心：這敲鑿實在太過規律。當我再仔細分辨，才發現，那聲音來自身側。那聲音，不來自一樓裝潢雅緻的廚房、未經過高闊空曠的樓梯，甚至不來自那充滿冷意的門外走廊，它就來自我的身側，那巨大又微小的撞擊，是男友的鼾聲。
我重新校準聲音與我的關係：因為聲細而微小，因為近身顯得巨大。
那聲音，像遠觀的富士山形，緩緩地升起，「噗」的一聲破掉，又緩緩沉寂。
我原本欲眠的意識，被這聲音撬動，開始運轉。將鼾聲誤認為切鑿，這場誤會，或許是一場更微觀的正確，那聲音同樣從遙遠幽微的肺的細室出發，經過空無曠遠的氣管，經過喉的嶙峋、口的潤澤，被一聲「噗」吐出。那也是一種腔室對口外空氣的敲擊，一種人體與外界的輕微協商，於是也像是一種敲鑿、一種對凍住之物的爆破。
我翻身面對他，男友前陣子剛理平頭，如今長出了鬼針草樣、細細的短髮，這陣微米的爆破，從這個役男的睡眠與夢發出，彷彿面對充滿象徵、制度與規範的世界，一場小型的抗議。年假結束後，他就要去台北了，將在科層體制無限堆疊的單位服役，那些框住他的硬質架構終歸存在──他的父親仍得去上班，他很快也要離開──於是，這一整棟有礙性別平等的老派幸福，成了唯一的恩慈，而足堪赦免。
現實裡終究充滿硬質的切鑿、蠻橫的剃刀，而能讓他們暫時忘卻的，唯有此時此夢──當他正被木家具、軟絨的被、女人的肉與氣息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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