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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歐銀釧／火金姑來照路
台北深坑樹林裡的螢火蟲，在黑夜裡閃著熠熠光點。
◎歐銀釧 攝影◎小林
常常想起在黑暗中發光的螢火蟲。
今年4月中旬，在台北的澎湖同鄉王明前先生邀我去深坑山上看螢火蟲。他說，5月10日之前都是螢火蟲的季節，「螢火蟲都會等我們。」
5月7日終於成行，和王先生及他的妻子謝金花到深坑。天氣陰雨，我們撐傘沿著石板往上走。山上來了一位高壯的男人，金花說，他名叫小林，是他們的好朋友。
山路濕滑，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大家踩在石塊上，慢慢往前。小林說：「不要踩地上的葉子，比較不會滑。」一步步引領我們向山中走去。
山上種有三千棵肖楠，一千五百棵咖啡樹，還有落羽松、大紫藤……風景秀麗。經過一個工寮，小林說那是他的住處，他照顧這座山十多年了。「這兒白天有藍鵲、松鼠，晚上有飛鼠、白鼻心、麝香貓、穿山甲……」
小林家住台中，是泰雅族人。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半座山垮下來，住屋左側塌了，果園受傷，所幸家人平安。」他和祖母、雙親居住，與布農族的妻子育有兩個孩子。眼看家園毀了，一籌莫展。有一天，鄰人接到王明前電話，說要買水果，鄰人家的果子已賣光了，轉介給他。
他和王明前通電話，王明前花了數十萬元購買他果園所有的水果，而且接續購買，這些收入讓他可以整修被震壞的房子，養育家人。
小林說，素昧平生，每次接到王明前的電話都很高興，「他的聲音渾厚，總是讚美我種的蔬菜和水果。」多年後，王明前到台中看小林。「我才發現王明前曾因工安事故，被電梯壓到受傷，長年以輪椅代步。」那天，他推著王明前的輪椅，繞著果園，解說那些成長中的蔬果，兩人像是認識許久的朋友。
王明前曾送我一個栗子南瓜。那南瓜外形像綠色的燈籠，放在客廳欣賞多日，捨不得吃。有一天，我將南瓜切開，帶皮蒸熟，請朋友們來嘗，大家讚美南瓜香甜綿密，還帶著淡淡的栗子香氣。某日，王明前又分享六個柿子，說是台中朋友種的，一顆顆橙紅色的柿子，帶著秋光，點亮了整個屋子，數日後品嘗，也是清甜美味。
王明前是台北一家有四十九年歷史的防水工程公司總經理。幾年前，我們初識時，數小時都在說家鄉澎湖，陽光、海洋、古厝、天人菊……後來，我們也常分享澎湖家鄉的食物：花生、米香、風茹草茶、炸棗……
他和妻子都喜歡植物。台北住家屋頂花園種了各種花樹，澎湖老家也種了一百多棵南洋杉。深坑山上更是大量種植他最喜歡的肖楠。「每天看見植物都很歡喜。」
十二年前，王明前請小林幫忙照顧台北深坑的這座山，小林開始往返台中和台北兩地，除了繼續在台中自家的菜園種柿子、桶柑、栗子南瓜、苦瓜、高麗菜，也邀友人一起到台北開墾深坑的山。
「山上的風景如何？從山上望出去是什麼樣？」王明前常好奇地問起。小林告訴他，山上有老鷹盤旋，有松鼠跳躍，陽光照耀樹林，蟲鳴鳥叫，微風吹拂，雲朵在天空移動。夜晚，山中幽靜，月光在林間漫步。有星星的時候，整座山像是一個美麗的夢，蛙鳴此起彼落，還有貓頭鷹咕咕叫的聲音。「我最喜歡躺在樹下數星星，最期待四月，滿山螢火蟲閃爍。」
小林一次次說著山中美景，王明前為之神往。有一天，他說：「好希望上山看看。」為了讓坐輪椅的王明前上山，小林和朋友們陸續揹了一千多塊石板，攀爬上山，一塊塊鋪成一條路。大約一年後，幾個朋友幫忙抬輪椅，王明前終於來到深坑山上，眺望大台北，他看天空，看白雲，轉頭對小林說：「真美，視野遼闊。像你說的一樣。」
那年春天，王明前上山看螢火蟲，高興地說：「這就是火金姑來照路，每一隻螢火蟲就是一個小燈籠。數不盡的燈籠，好美。」
去年，王明前夫婦說起螢火蟲，約我到深坑山上賞螢，但是，我忙得錯過季節。今年終於來到山中，心裡像小時候期待遠足一樣，盼望著和螢火蟲相會。
可惜，天空一直落雨。小林說，螢火蟲都鑽到地裡去了，今天看不到螢火蟲。他明天要回台中，和妻子一起忙菜園的事，兩個孩子都長大了，一個已就業，另一個還在讀大學，一家人要利用假日採摘果園的蔬果。
傍晚，王明前拿出昨天才從澎湖帶回來的玉米和大家分享。七十五歲的他想起從前，他在澎湖捕魚人家出生，家中窮苦。「小時候，雙親曬魚，我跟著撿魚鱗，賣給人家做肥料，常常賣不到一毛錢。那時候，一個雞蛋八毛錢。一學期的學費約八十元。」
讀小學四年級時，他開始挑水貼補家用。他用扁擔挑水，兩邊掛水桶，雙腿強健有力的他，走起路來不但快，而且穩健。1962年到1964年，澎湖乾旱，他挑水井的水賣給民航局的導航台使用，一個月可以得到新台幣兩百元。
1973年當兵的朋友找他做防水材料。他邊做邊摸索，也自己招生意、跑工地。沒想到1977年，他去工地看屋頂，意外受傷，昏迷中，「一直聽到遠遠傳來雜音，有光忽明忽暗，時隱時現。」歷經生死關，保住一命，輾轉求醫，還是未能回到從前，終生坐輪椅。
堅強的他繼續以毅力經營公司，帶著團隊工作，「每一天都是珍貴的。」他常默默出錢出力，參與公益，孩子們都長大成家了，他和妻子認養國內外多位需要扶助的兒童，每次收到認養孩子的信都很歡喜。
他總是做夢，夢到澎湖，夢到大海。每年都要回澎湖祭拜祖先。
我們在深坑山中咀嚼澎湖玉米。王明前說，真是不巧，雨下個不停，今天沒看到螢火蟲。小林拿出手機，分享他之前拍攝的照片，只見四月的深坑山林，螢火蟲飛舞，光影閃爍，「牠們相互交換訊息，在暗夜中找到彼此。」
小林取出山上新挖的竹筍送給王明前。兩人說起樹林、果園，說起計畫再種一池荷花。
他們說得高興，眼中閃著熠熠光點。我想，我看到螢火蟲了，王明前和小林就是會發光的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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