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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柳丹秋／波間弦話 － 2之2
圖◎阿尼默
◎柳丹秋 圖◎阿尼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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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清水小姐單飛開業，音樂教室派了其他人來頂替「葵之鄉」的民謠課程。那是一位和藹的胖大叔，不過百紅已不再到交誼廳探頭探腦。反正現在每兩個星期都能見到清水小姐，沒必要再聽其他老師的課。百紅打工的頻率也減少，變成一週兩次。她還是照常放學後在外逗留，所以家人不會發覺她的作息改變，不過現在她是到鐵路總站附近的便宜卡拉OK店練琴。
從公車站走往民謠餐廳的路上，會經過一座小小的停車場，周圍交錯栽種著高大筆挺的木樨樹。平日裡綠樹成蔭並不引人注意，想來也無人發覺，造景者刻意將金木樨和銀木樨交錯栽種。
一旦進入早秋，整排樹木都覆上細碎小花，一樹金橙與一樹嫩白錯落有致，看起來就相當別致了。木樨花開得快、掉落也早，沒多久樹底便覆蓋一層香毯，空氣中飄盪濃厚的甜香。
百紅踩著滿地落花，在指定時間來到餐廳，卻不見清水小姐人影。女工讀生傳話，說清水小姐還塞在路上，會晚點到，便自顧自地忙去，留百紅獨自在店裡調弦。
百紅看著工讀生的背影，想起之前上課時，她曾把清水小姐的問題丟還給她本人。當時，工讀生同樣離開了外場。
「妳問過我，覺得她聽起來像什麼。那妳的看法呢？」
「我個人的看法呀……我覺得她聽來很像很像沙鈴之類，窸窣響的小東西。像在貯存糧食的小松鼠，那種背上有條紋的。雖然已經夠輕巧了，但因為走在落葉上，別人還是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像小松鼠──！百紅沒有正面答話，不過她的震驚與不認同，一定全寫在臉上。清水小姐吐吐舌頭，百紅注意到她在沒把握的時候就會這麼做。
「只是感覺而已。我沒看過真的松鼠。」
「妳沒看過？那不是很普通嗎？」
「真沒看過，日本有嗎？那不都是進口的寵物？要去哪才能看到呢？」
這一回，百紅的震驚大概寫滿整張臉。儘管對傳統文化類的知識似乎很淵博，清水小姐對大自然實在生疏，是徹頭徹尾的都市人，跟百紅完全不同。打從夏季下旬開始一直到初冬，百紅都是敞開窗子睡覺的。要是聽不見戶外傳來的蛙鳴和蟋蟀聲，她就半點睡意也無。
百紅覺得自己算聽覺敏銳、觀察細膩的，可以分辨大自然中各種聲音，好比動物心情平和的鳴唱與神經緊繃的警戒聲。然而那與清水小姐要求的「聽覺」，又不是同一回事。清水小姐希望她懂得分辨從人身上傳來、乃至於周遭環境的抽象「音色」與質地，也要她學會更多不同的彈奏方法。
就拿琴撥來說，百紅過去學的是直接用指甲彈奏的小唄，不過清水小姐教的不拘樂種，建議她務必學會握撥子。
「這樣可以彈奏的曲子會更多更廣，也會彈得更開心喔。」
清水小姐用撥子彈起〈梅花開否〉。在堅硬琴撥的碰觸下，琴弦發出的聲音多了幾分凝聚立體，這是武士之都江戶的「端唄」風格。端唄與小唄有許多重疊的曲目，但因用上了琴撥，不似小唄霧濛濛的軟糯，端唄音質顆顆分明，華麗張揚。假若小唄版本的〈梅花開否〉是自家奧之庭裡，開在陰暗背景下的纖細白梅，可以一人獨享密藏的窗前景致，那麼端唄版本，就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樹形龍鍾、花色冶豔、香傳十里引人駐足的重瓣老紅梅。
「還可以用看看『津輕』喔。」
說著，清水小姐抬高手臂，用琴撥拍打琴面，頃刻間大雪如萬千飛鳥迎面撲來，來自東北的凜冽暴風雪壓垮梅枝，令所有花朵冰封凍斃。百紅皺起眉頭，覺得不倫不類，卻又感到新奇。端唄倒也罷了，畢竟那也是源自老城市的音樂、小唄的親戚，但她可從沒想過用津輕的方式演奏小唄曲目。像這樣的上課、示範，幾乎是在「玩」樂器，而非「學」樂器了。
「是啊，這是在玩沒錯。」清水小姐說：「好比妳交了新朋友，首先就要一起玩、一起做各式各樣的事，才會混得比較熟。樂器也一樣。要了解它的各種音色，憤怒的、張揚的、溫柔的、悲傷的……這樣我們才會明白，為什麼〈梅花開否〉適合用小唄跟端唄的方式彈奏，而不是津輕。」
如此這般，清水小姐的課堂專注在反覆把玩、彈奏同一首曲子，對彈奏得正確與否，音準節拍等等倒不怎麼關注，也沒有教新曲。她最常跟百紅強調的就是玩耍：「我們花太多力氣確認自己彈得對不對、正不正確，但是音樂的重點並不在於正確啊。把那都忘了，好好玩一玩吧。」
百紅可不覺得三味線是玩具，不過既然老師都這麼說，她也就努力試著跟三味線「玩」看看。但清水小姐見了，又嚷起來：「不要努力呀！妳一努力，全身就更僵硬了。」
所以到底該怎麼做？百紅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十多分鐘後，清水小姐總算到了，開門就是一疊聲抱歉。她說她先遇到電車誤點，改搭計程車，卻又塞在路上。
「已經是這個季節了啊──」百紅說。
「就是啊，觀光客的季節。」清水小姐附和。「路上又開始擠了。妳有去看夜間拜觀了嗎？」
「我從來不去的，人太多了。我爸媽都說每年春秋兩季最好躲在家裡。」
清水小姐笑起來。「真的！外地人拚命想擠進名勝庭園參觀，當地人卻連躲都來不及。但說實在，要是怕人多，更應該現在去。」
儘管楓葉都還沒轉紅，一旦進入秋季，古都裡的禪寺庭院，都會陸續開放夜間拜觀的行程，並且在庭院裡打上夜間照明。
「青黃不接的時候正好呢。遊客還不算多，排隊不用太久。一旦進到裡頭，還能在視野最好的『方丈』裡悠閒坐個半小時。從方丈望向黑暗的庭院造景，原本狹小的空間看起來忽然變得寬廣，打上白光的樹木好像飄浮在空中。」
話題又回到了傳統文化中的「間」，黑暗與光線交融的曖昧之美。這一陣子除了「玩」以外，清水小姐也提醒百紅放慢速度。但百紅實在慢不下來，最後清水小姐乾脆跟她齊奏。齊奏是亦步亦趨的跟隨，旋律、節奏都要完全一樣。剛開始時，百紅真受不了清水小姐的慢調，簡直像邊走邊看風景、遊興甚好的觀光客，有時還會突然被不知什麼景象煞到，走到一半驟然停步，手摸相機，卻又還拿不定主意，要拍不拍。百紅的心情就像被觀光客堵在後頭，卻得要趕電車的人，簡直要伸手推對方前進，或乾脆把那人從路上撥開算了。
對此，清水小姐回以一笑，速度放得更慢了。
「妳看妳，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急著趕路的味道。這樣子彈出來的聲音，怎麼會有『間』存在的餘地呢？」一曲結束後，清水小姐如此提醒道。
這樣搞了一個多月，百紅的腳步總算能稍微放緩。清水小姐建議她們可以來試試看合奏，在同樣一首曲子中，各自負責不同的聲部。
「妳也該來試試自己的節拍。〈露珠與芒花〉學過嗎？跟現在的季節很相襯。我彈主旋律，妳來伴奏。」
「噫。」
百紅挑一下眉，放下撥子，拿起調音笛。清水小姐點頭，露出讚許的表情：「沒錯，伴奏的三味線是三下調。妳調弦吧。」
在大和民族的弦樂中，常見的調弦方式有三種。其中「本調子」最為萬用，適用於所有的三弦類樂器，包括三味線、三線和三弦。方便彈奏，音高穩定，通常給人輕快活潑、明朗淳樸的感受，不過因為通用性高，也可用於悲傷的主題，是多數樂曲採用的調弦。
調高第二弦的「二揚調」，予人高亢華美之感，在古典三味線中最常用於戲劇配樂或激昂的曲目。此外，位在沖繩列嶼中最南端的八重山群島，由於語言跟沖繩本島大不相同，也有其獨樹一格的音樂，歌詠月夜的曲子格外著名。輝映在寬廣海面上的月色，與二揚調相當調和。
降低第三弦的「三下調」，則是古典三味線的特色調弦，在豔麗中帶著陰翳和哀愁，多半用於展現女子的愛戀苦惱。
雖說如此，這首兩把三味線合奏，分別使用了本調子與三下調的〈露珠與芒花〉，與其說苦惱，不如說調侃俏皮的成分居多──
露珠云曾與芒花同眠 芒花卻道不曾不曾／究竟孰是孰非？ 但見芒花穗羞紅
明月云曾與清水同眠 清水卻道不曾不曾／究竟孰是孰非？ 但見月影映水上
芒草花剛綻放時是酒紅色，結實後的花穗則會長出白色棉毛。秋日原野上紅白交錯的芒花，令人不禁聯想到酒紅芒花是否有什麼心事，才會「羞紅了臉」？這首秋日風情的小唄，便是以露珠比喻男子，芒花比喻女子；女子嘴上否認與男子的情事，緋紅的面頰卻透露出實情。
第二段歌詞裡，清水小姐的姓氏就在裡頭，讓百紅幾乎覺得，那口是心非的女子就是清水小姐本人。她偷眼瞟著清水小姐，只見後者面色坦然，不為所動，大概早習慣了如此別有深意的窺視。畢竟〈露珠與芒花〉是名曲之一，大概每次唱到這首歌，眾人都會像這般，忍著笑意偷瞄清水小姐。
曲子整體的節奏已經偏慢，但清水小姐仍一再提醒百紅，要加大揮動撥子的手勢，不要急於接續到下一個音，必須讓絲弦振動的餘波得以迴盪一陣子，製造裊裊餘韻。
百紅忍不住問：「所以速度放慢就是『間』了嗎？」
「當然不是了。不光是速度問題。」
「不然是什麼？」
「別急，我們才開始多久而已？慢慢體會吧。」清水小姐露出促狹的微笑：「或者，去看一看秋季寺院的夜間拜觀吧。說不定可以給妳一些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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