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7】 葉淑音／餘溫

◎葉淑音

◎葉淑音

哥哥的身體已經冰冷，從破碎的車禍現場撿回的手機，還是溫熱的。

哥哥離世的消息尚未傳開，各種訊息一如往常傳入，加溫了手機、點亮了螢幕，給人逝者仍然活著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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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忽然斷訊，哥哥輕易地登出這個世界，而透過手機密碼，便可登入哥哥的世界。隨身攜帶的手機，有如車子的行車紀錄器，在手指的滑動間，載入生活的軌跡。只要在九個點的方陣內，畫出圖形密碼，便如同開啟一扇門，沿著網路的甬道、數位的指標，通往一個人日常的瑣碎與深邃。

但基於尊重隱私，我沒有這麼做。我想像黑盒子裡的私密，蘊藏的是一片海。

湧動的訊息激盪出此起彼落的潮音，親友的閒聊如浪花噴濺，而上司的工作指令是足以拍碎生活節奏的瘋狗浪。點開相簿，便潛入海底，繽紛的照片如熱帶魚群在透光的深藍中旋舞，展演著那些被定格的人生切片。探出海面，有各式APP暢行，遊戲軟體是快艇，購物軟體是貨輪，社群軟體是漁船，撒出人際的網，撈起生活的花絮與細語。而今，這片海已日漸沉寂。

哥哥還在我的手機裡，電話聯絡人有他的暱稱，相簿有他的身影，通訊軟體有我和他的對話。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哥哥的LINE頭貼在版面上不斷往下沉，生命在退潮，那是哥哥漸漸遠離的背影。不甘的念頭一起，丟訊息給哥哥，試圖將他從深處打撈上來，一時卻不知要輸入什麼，於是隨手複製了哥哥傳給我的最後一則訊息，按下Enter，浮上來的是：「我今天晚一點下班，不用等我吃晚飯。」而這則訊息的左下角，再也不會顯示「已讀」。

哥哥已退出世界這個群組，但他的數位遺骸還在家庭群組裡，我們照樣在這個四缺一的群組話家常，依舊是一家團聚。但每則訊息的已讀人數最多只會顯示2，消失的數字3是家人不願正視的疼痛，也是幽靈人口的不在場證明。

國外有工程師大量搜集逝者生前在網路世界留下的文字或語音紀錄，供人工智慧學習，複製出說話語氣與用字習慣都仿如本人的聊天機器人，讓親友可以和逝者對話。如果哥哥透過這種方式復活，就能補回群組裡那消失的已讀人數。借屍還魂後，哥哥在數位世界裡永生，無病無痛，無罣無礙，實現了法會上我們對他的祝福。

哥哥離世已經兩個多月了，他的房間仍保持原狀，上班前換下的睡衣還躺在床上、拖鞋歪斜地擱淺在門邊，彷彿還在等待主人回來。我還是會傳訊息給哥哥，傾吐我不便言說的壓抑，像是對著樹洞訴說祕密。

哥哥的手機一直沒有關機，我仍定期充電，讓它繼續發光、溫熱。●

【評審意見】

特寫 ◎江鵝

數位無情，卻是當今一切死別之後，最慷慨收容未竟之情的處所。這是一篇真摯的思念，也是時代的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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