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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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江佩津/迷你倉

2022/11/24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江佩津 圖◎阿力金吉兒

我始終記得母親嘴角的那一抹微笑,當下我並不清楚那笑容中的自信或釋然是從何而來,但一到了隔日,我就知道了。

回頭看那日手機中訊息框的話語,我鼓起勇氣點開那些與親近友人的對話框:「硬掉了」、「煙燻味」,我拋擲出這些話語,像是這樣就能丟下這些記憶,只是那些未好好處理的記憶,依舊存在於那裡,以及每日的腦海裡。

距離那日不久,我重新開工,搬好住所、整理好自己生活,接了幾個案子,只為了支付生活所需,也許更多的是讓自己有事可做,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幸運的是,總是陽光普照的採訪日;但不幸的就是每一次採訪都是滿頭大汗,連續幾個小時在車站前守候、希望找到有故事的受訪者,一旦覓得就是上山下海也都得跟著去。

一日,採訪工作結束,我和攝影前輩們帶著器材,坐在南部舊車站旁的冰店,終於可以放鬆下來,而不是想著還有什麼畫面要拍、話語(bite)要問。

「我以為你媽媽是因為生病,所以走的啊?」

為了填補對話間的空白,我開啟話題聊起母親的離開,攝影大哥怔了一下,拋出問題。我用鐵湯匙切著碗裡的剉冰冰塊,一塊一塊剁碎,發出沙沙的聲音。我答:「對啊,我想也是。」關於死亡,這大概是人們數一數二無法接受的離開方式,突然的離開總是讓人錯愕,也不知道該怎麼言說,而我也已經習於在說出這些詞語後的沉默以及不自在。

總之,在經歷了一年後,我終於打開電腦中的空白頁面,開始記錄下最後的那一日,而不是一切都已經發生後,冰冷的日子。

那日稍早,母親臉上掛著微笑,是在我帶她往返醫院回來後的樣貌。在這之前,護士為她打了一劑止吐針,還打了點滴,補充她連日因為化療副作用嘔吐、也鮮少進食而流失的體力,但在止吐針發揮效用之前,為了照CT,她連脫去上衣、胸罩的力氣都沒有,於是我進到更衣間裡,跟她一起待在小小的更衣室裡,幫著她脫去衣服。

黑色格子的上衣、有些鬆脫但還是細緻的蕾絲內衣,我跟母親從未這麼貼近過,卻也是最後一次如此貼近。

在急診室等了一陣子,結果出爐,檢查的片子看來正常,也沒有發燒,以癌症患者來講算是很好的數值。我鬆了口氣,急診室醫生說我們可以離開了,不用住院。

母親的頭垂得很低,像是要睡著了,或許她真的小睡了一陣。然後我叫了台Uber,帶上她先回到外婆家。抵達之後,她躺在沙發上,我到廚房打開大同電鍋,舀了外婆煮的南瓜粥,裡頭還有些肉絲,當時還在發願吃素的我只得挑掉,把我碗裡的肉放到母親那碗裡。母親吃著外婆煮好的粥,臉上露著笑容,同時催促我趕快離開,去跟朋友聚會,然後遞上舊貨商的名片,叫我之後聯絡,把家裡有價值的東西賣一賣,我推著不想收下,我記得,我是有些不耐地說:「不用啦,還不急著賣,妳要賣可以之後再去賣啊。」但她堅持著要我拿走,所以我收下了這家位於高雄六合路上的舊貨商名片,專營老酒、舊錢幣、郵票。

在沙發上的母親微笑著,看著我,那是我最後記得的一抹笑容,我轉身離開,去赴朋友的約。

據說母親在我出家門後,接續著我的腳步下樓,對著外婆說:「對不起,我是個失敗的女兒。」去到她獨居的房子裡,一個人待著,在外婆打來的電話中,她告訴外婆:她跟朋友在一起,不用擔心。

然後二十四小時後,是她躺在沒有對外窗的浴室裡,冰冷的身體,沒有笑容。

那張母親交予我的舊貨商名片我沒有用上,我反而是先把所有物品一箱一箱地收好,搬家、放進整理箱裡,想著有那麼一天再來處理。當下的我並沒有足夠的勇氣全數拋棄或變賣母親的物品,唯一的力氣花在把租的房子退掉,眼下無所適從的我,最後則是把那些物件都放進了迷你倉,包括自己與母親生活的所有。

我很早就明白自己會是迷你倉的使用者,對於一個沒有固定居所、不知道下一個月會身處何方自由自在的人來講,比起房子這更是剛需。儘管也有人對我說過「沒有根的人就是要斷捨離」,但斷捨離之餘,仍希望有自己可以掌握的些許渣滓,也許像是一些希望自己在未來某日可以足夠勇敢面對的回憶,所以我一箱箱封起母親僅存的一些證明,剪了一角的身分證與護照、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的印章,還有她努力留下來的舊照片。

每一次打開倉庫的門,隱隱地,還是讓我感覺到了家,那個讓人長出氣力的地方。

「因為我們仍然有機會,重建我們所熱愛的生活。」

真的有機會嗎?我想起母親曾放著好幾個玫瑰鹽燈、木化石,是她在百貨尚未倒閉前,任職的櫃位所販售的商品,為了不讓月底的業績太難看,她會買下來充當業績,家裡很多尚未開封的擺飾都是她賣的商品。「如果有自己的家就能放了。」一日我跟她一起整理,看有什麼東西好變賣時,母親這樣感歎地說。我同意母親,對於這些收束在迷你倉內的物件,我的確是期待著有那麼一日,擁有自己的家,然後把這些物件全數放進去,彷彿母親尚未離開,彷彿與母親一起生活。

母親離開的一年後,我鼓起了勇氣,經過那間舊貨商。想來老闆大概也忘了,曾有一名戴著口罩以及漁夫帽的女子進門,向他索取了一張名片,或許講了些什麼,但也不重要了。只是當我抵達門口,舊貨商的店面是鐵門深鎖,這條原本是位於市區精華的街道,早已經蕭條許久,只餘下些許原本就有家業繼續經營的人們。因著疫情,原本鄰近的觀光夜市也稀稀落落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生意。

那張名片我依舊擺放在迷你倉的深處。

「妳花了多少錢租這個倉庫啊?」

偶爾有些朋友問起,我講出金額後,偶爾有些人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不只是倉庫,我也需要銀行的保管箱儲放一些價值較高的物品,以及自己不知道怎麼收納的物件。

每一次,我都會忍不住疑惑地說:「這樣很昂貴嗎?」

能有一個地方安置自己僅存的家,我總覺得已經足夠划算了。

我過了一陣子對物質價值失準的日子,倒不是各種心理補償似的報復性消費,但就是覺得無須勉強自己了,像是租下一層的房子自己住,三房兩衛一廳,的確,自己一個人住實在太大了,但我當下急著要搬出母親所租的房子,清掉生活用品,卻又不想再花錢買任何布置住家的物件,所以想要一卡皮箱就能入住的房子。只要給我一個採光良好、有對外窗、可以好好入睡的地方就好了,我是這樣想的,而這其實是在租賃市場裡最基本卻也十足奢侈的想望。

有人繼續住在親人燒炭離開的房子裡。我想,若不是當時其他親朋好友要我退租、離開,我說不定也會做上一樣的選擇,繼續住在那間房子裡,想要躺進去母親躺的那個浴缸。或許在那一日,她覺得不適合,所以又爬出來到地板上,隨著空氣逐漸稀薄、緩慢窒息而死,一部分的我恨不得趕快離開這個傷心地,但某一部分的我,其實很想躺在那裡,看母親所記得的最後一個風景。

當時用最快的方式脫離,卻又忍不住想要回到那樣的慣性。

直面過死亡後,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好似可以活得更加豁達,但其實,我發覺我還是會勉強自己,當手上事情繁雜、想要躺平時,我會在房間裡質問自己:可以這樣偷懶嗎?可以不前進嗎?可以不變「好」嗎?我會這樣告訴自己,自母親離開後,我所度過的每一日,都是母親的逝去所換來的,她為我積攢而下的,可能是金錢、福報,可以讓我順利長大的幸運。每當念及此,我都覺得自己呼吸不過來,宛如普拉絲筆下空氣稀薄的鐘瓶裡。

我相信,母親的那抹笑容,也許是在叫我放心,她已經做了她的選擇,我也應該做我自己的。

我打開圖書館預約系統,鍵入關鍵字:療癒、悲傷、自殺。除了閱讀,我也加入Facebook的遺族社團,儘管有些遲疑,還是報名了與遺族有關的活動,試著跟有同樣遭遇的人聊聊。我只想知道,像我一樣被留下來的人們,是怎麼度過這之後的生活?

以我身處的台灣來看,每年有兩、三千人自殺(2020年,據統計有三千六百五十六人),每十萬人口中有十二人自殺,高於全球的平均。每個認識的人也多少會說自己經歷了身邊的人的死亡,或近,或遠,這應當是如此尋常的一件事情,但我卻彷彿依舊圍困在這裡頭,我只好讀、也只好寫,只希望讓可能也身在其中的人知道,生活是如此,不必憂憚,若憂憚,也無妨。

這是被留下來的我們,生活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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