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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宇軒/只是水流下來

2022/12/16 05:30

圖◎郭鑒予

◎林宇軒 圖◎郭鑒予

渾身濕透的我們繼續向前,看天空施捨給世界多少的水。「你知道怎麼走嗎?」機車在路面上受到了比平常更大的阻力。他說他記得。忘記就停下,看看地圖。反正我們還有時間。

多麼實際的方法,熙來攘往的車潮裡這是我們能做的所有事了:看死掉的鋼鐵滿載著情感的肉身移動,移動,而我們在文采斑斕的世界裡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他是多麼擅長寫詩,為了記得誰,和誰眼中的自己。透過詩,他更認識自己。這是他面對忘記的方法。

天空的水一直流,不理會誰的安慰。原來在一堆水之間快速移動是這種感覺?不過是看誰付出一切,最後什麼都沒獲得。坐在機車後座的我一直發抖。

冷才會發抖,這是最合理的解釋。發抖也出現在各種莫名的場合:電影的高潮、詩裡的警句,這些無法忍住的好。覺得莫名其妙的事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是理所當然,就像知道發抖的原因:獲得熱量、維持體溫,讓我們不會死掉。只是不會死掉,多麼卑微,但我們卻不得不臣服於這些卑微。如果我是天空,看著這麼多可憐人,也不會想獲得什麼了吧?天知道天怎麼想。

我們停了下來,在路邊指望著布滿水珠的螢幕,看顏色鮮豔的地圖濕漉漉地發光。這個大騙子,世界這麼灰暗,讓我們前往一個又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

寫詩也是去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當我讀著他一個晚上寫出來的詩,感覺他已經好了。好到不能再好。一個晚上能發生什麼事?為了不辜負夜晚的美好,他去了好多地方,全都沒有被誰去過,全都是新的。但偶爾還是會想起某些時刻,他說。畢竟詩不是寫出來,是「長」出來的。誰能完全忘記自己的根?寫詩是為了記得。

交通阡陌,水嚇啦啦啦地唱著。紅綠燈聽聲,辨認天空下的舞者,所有走動都不能說錯。如果有天我們都原諒了彼此,那我們還是我們嗎?

多麼殘忍的一句話,他說我應該再冷淡一點。但刻意的冷淡只代表在乎。想起修習中國哲學史課程時,老師說聖人是不會認為自己是聖人的,只要一絲起心動念,整個神話就會因此而崩解。恍惚我左右兩邊的耳朵,倏地演化成兩個破洞,我的心神在外面,偷聽誰在裡頭舉重若輕。好吵好吵,甚至不用開口或動手,無所事事的哲學就此成形――明明沒有水,我卻聽見裡頭有誰在哭,彷彿我是自己的外人。最後那堂課我拿了及格邊緣的分數,老師是個聖人,勉強讓我活著。

操控速度與龍頭方向的他在斑馬線前木然,世界於焉暫停。談到感情的細節,他說「可是我很容易覺得別人很可愛」。可愛的定義到底是什麼?相較於直接定義可愛,日本的四方田犬彥教授從「可愛的相反」開始調查;而研究報告顯示,最多人認為可愛的相反是帥和美,甚至有男生被說可愛還會生氣。這是什麼鬼?才不是這樣,可愛是可以去呵護、可以去愛。

可惜對一段關係而言,只有愛遠遠不夠。愛只是一個人恰巧被另一個人接住,像讀者接住作者――誰讀懂了我的詩,一段文字上的愛也就此誕生。詩是什麼?或者,詩的相反是什麼?我不知道。我當然沒有問他,他的方法對我來說可能不適合:只是不斷接住,或者不斷製造東西出來,讓誰去接住。

此刻我們的運氣如此不好,被迫要接住天空下所有的水。想像七等生削瘦的靈魂隱隱附身,〈我愛黑眼珠〉裡的大暴雨隨之而來。號稱防水的背包和鞋子全濕掉了,號稱永遠的愛也是,所有永遠都只存在於那個當下。人總會因為環境而改變,我們只能盡可能趨近對方,永遠無法抵達。寫作亦不過如此,一切是漸近線,一切是詩。善於創作小說的七等生也寫詩,但大家只知道他的敗德。

當有人說任何事物美得像詩時,我就感到尷尬。詩才不美,詩極其地殘忍:拿刀割開活生生的人秤斤論兩,問別人喜歡嗎?喜歡嗎?人們不讀詩的時候我感到悲哀;人們讀詩的時候我感到更加的悲哀。最好的情況是這些詩沒有必要被寫。

德國詩人賀德齡在給母親的信中,說「寫詩是一種最無邪的工作」。不知道是為了讓母親放心或是自我安慰,總之他看起來是不打算停下來了――或者說不需要。知道自己走在對的路上,為什麼要停?

一個小時的路程,終於不用斷斷續續地走,不用停下來看騙人的地圖。我們的肉身暫時離開死掉的鋼鐵,進入乾燥的大樓裡。

命運一直用不同的線索告訴我們人生有多悲慘,儘管我不相信來自未來的命運,只相信來自過去的記憶。如果賀德齡是真心地相信這種無邪呢?會不會,寫詩的過程也只是單純的創造,為了去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而創造一個地方?沒有對錯,當然也就沒有停不停的問題,當然更無關善惡。這個推論該是多麼無邪。

回程的水比較冷靜了,也可能是累了,只偶爾對我們示意自己的流動。我們拿起盛滿水的安全帽,把自己濕了又乾的腦袋用力按進去。原本的目的地現在成為出發地,所有的離開都是抵達。一想到這裡,我又開始發抖,明明不冷。或許是一種預言的體現,提醒我們渴望尋找歸屬的想法是多麼危險。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他忽然說。水兀自在四周失落,我習慣了這種感覺。我說這句真好,可以放在你的詩裡。他說這是張棗的詩句。可惜已經被寫走了。已經被寫過的詩句,多麼危險,還好他還記得。

忘了也沒關係,就停下來,看看地圖。這是他的路。水滴不帶情感地打在螢幕上。我說我可以幫忙,他說他沒問題。當對方沒有主動,意思就是委婉的拒絕。我怎麼會這麼容易忘記?

一位詩人擁有讀出自己想法的讀者,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單單一句詩,就能鑑別出愛與不愛――想像一個人給出了全部,對面的人說謝謝。為什麼是謝謝?禮貌該是多麼地殘忍,我們仍舊行禮如儀。

意識到所有道理後,時間加速前進。前方的路變得模糊,交通號誌一個個變色。我們和幾台零星的機車一起壓線、闖過無數紅燈,我們的以後全都撞得稀巴爛。生活是如此美好。

我跟他說我好想哭,話還沒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完全止不住。他說那不是哭,只是水流下來。

只是水流下來。想像詩人的母親展開那封信,看到詩人在裡頭說著自己的無邪,該會多麼難過。難過時就讀詩吧:「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下一句是「不如看她騎馬歸來」。如果我願意看著誰,如果誰願意看著我。

遇到可愛的人真的好難。他又開始說什麼很容易的鬼話了。如果真的遇到這樣的人,我希望世界給我們無數的苦頭,然後兩個人一起面對。

「你在害怕什麼?」當我看著自己的破洞時,好像聽見有人這麼問。不是怕裡頭的積水,更不是怕外頭有水一點一點流進去。比起相信的事物都逐一離去,我更害怕全然的未知――當危險在目光可及之處,我還能做好準備,思考如何好好面對這些美麗,無論承不承受得起。

而此刻天空丟出了一堆水,讓我們猜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思考這些破事還不如寫詩,至少接住與被接住是值得期待的。我看著他,看著雨衣上頭、安全帽下露出的一小截後腦勺。和車潮中高速移動的鋼鐵相比,這是多麼危險的部分。在可預見的未來,也許他將成為一位中堅的學院派,也許他會在學院之外開著計程車,朝向更遠的地方前進。兩者並不衝突,甚至可以是同一件事。無論如何,我知道他會繼續,像水,所有流下的都終將回來,正如我相信他是一個負責任的詩人。那些我不曾去過的地方、勇敢接受的未知,他都比我更加清楚。如果錯了也沒關係,反正還有時間。

看著水流下來,或者讀著誰長出來的詩,我就好像又記得了什麼。這些事物讓我得以自遺忘中逃脫,甚至讓我更清楚愛的輪廓――愛與負責是多麼相似,我幾乎可以想像它們站在鏡子的兩側,仔細檢視著彼此些微的差異;只要發現哪裡不太一樣,就放聲大哭。

而我就會用少少的記憶推翻它們:這些只是水。

一瞬間,我好像突然讀懂了張棗,讀懂了賀德齡,讀懂了七等生,那些走了但都會回來的文字,在我腦中不斷不斷地流,一切像螢幕下鮮豔的地圖,乾淨、清楚而善於欺騙。當然,也可能自始至終我什麼都不懂,只是繼續糊里糊塗地寫,繼續殘忍地出賣著誰,直到真正發現「從來都沒有人懂這些文字」,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懂。

所以他才寫詩嗎?那我呢?這是在熙來攘往的人潮裡,我們能做的所有事了――只要誰恰巧接住自己,眼前灰暗的現實就立刻豁然開朗:萬物的輪廓在眼底愈發清晰,甚至看清楚四周包圍我們的並不是水,而是一根根的針――刺得我不受控地發抖。

「前面這座橋,過去就到了。」呼呼的風聲裡他這麼說道。只要往前看,過去的一切都將重新來過。我恍然,明白一次次的愛與痛也不過如此。所有的努力不過為了一些目的而重蹈覆轍,像徒勞的雨,一遍遍被蹧蹋,再一遍遍拾回信心。此刻無數失落感垂憐在各處,而身體的感官不得不忍受這種針尖的刺痛。針的目的是縫起破洞,但為了縫補,卻不得不製造更多的洞。多麼危險,名之為愛的傷害在這裡,只要目的與手段相違背,所有的愛都無關乎責任。這該是多麼美麗。

我看著天空給我們的水,似乎不會有流完的一天,而一切都還會再回來。我能做的所有事情只是放任一切繼續,看著時速愈來愈快,逼迫四面八方的夜色向後快速撤退。

「你知道怎麼走嗎?」我問,他沒有回答。我更情願相信他只是沒有聽見,而不是根本還沒找到方法。身為一個無邪的工作者,我可以因為很美而原諒一切,當然包括天空流下的水。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只是看它一直流,一直流。忘了帶傘的我們就繼續在水中高速移動――像靈感,輾過一把橫在路面的破傘,也不因此而減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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