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檸檬糖／人生負荷分數

圖◎吳孟芸

◎檸檬糖 圖◎吳孟芸

身兼獨生女和長媳雙重身分的我，因為家有「四老」，如有「四寶」，常聽父母已不健在的朋友以羨慕的口吻說我是個有福氣的女人。這幾個月來，我這個有福氣的人忙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一邊是身體狀況穩定退化的高齡公婆，一邊是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的年邁雙親，為了兩者兼顧，我每個星期機動性地往返花蓮和台北。現在我搭上凌晨六點六分的火車，回娘家探視病弱臥床的父親和即將動腰椎手術的母親，心情是沉重且憂鬱的。

車過瑞芳，多年好友H來電，告知她已辦完父親的喪事。她曾照顧公婆多年，公婆過世後，接著母親中風，弟妹負債累累，自身難保，身為長女的她只能獨攬照顧父母的重任。臥床多年的母親去世後，高齡九十六的父親罹患失智症，嚴重時「發糞塗牆」。H在電話的一端述說近年的生活磨難，感謝老公的諒解，最後幽幽地說：「我終於把最後的四分之一解決掉了，你還有四分之四，要撐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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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負荷分數的分母豈只是四？去年，我那位旁人眼中才氣縱橫、敏銳機智的丈夫，因為重度使用電腦引發輕微的筋膜炎和腕隧道症候群，敏銳地感受到生命的威脅，身心頓時失衡，開始服用「千憂解」一解生之鬱結。他每天疑神疑鬼，小心翼翼，視開車、騎車、使用滑鼠、上下樓梯、擺腰扭臀、彎腰屈膝、拉動桌椅、蹲坐起身……等日常動作為禁忌，從原本不拘小節的強勢浪子變成怯懦、躁鬱的居家男人。為了祛除可疑病兆，他聽從親友建議，四處求診，嘗試各派療法；害怕跌倒、呼吸中止，他要我牽著他的手散步、入睡；不爽疼痛上身，他會口出穢言，故意打翻杯碗，推倒椅子，對我施以語言暴力。我冷靜以對，心疼又不捨地看著這個為身心症所苦而讓我飽受身心之苦的男人無助地掙扎。H說對了，我責任未了，得撐著點，只是她的負擔計算公式得稍加修正：我剩下的不是四分之四，而是五分之五。

想想身邊的老友，負荷分數各不相同。嫁給獨子的M父母和公婆均已過世，兒子斯文有禮，高學歷，高收入，我們羨慕地戲稱M為「Lucky Zero」，然而她卻為兒子的性傾向問題和不婚主義煩惱不已，她說：「表面上看，我只須擔憂兒子，負荷分母為一，看似單純，但是在兒子轉性之前，我都背負讓夫家絕後的天大罪過，此生負荷分數恐怕永遠無法歸零。」L未婚，本可過得悠遊自在，卻不放心高齡老母與藝術家性格的哥哥同住，一肩扛起陪侍老母的重任，後來還替乳癌病逝的嫂嫂照顧一對兒女，將自己的負荷分數由零躍升為三分之三，讓哥哥享受零負荷的單身生活；G的公婆早逝，父母與兄長同住，豈料長子罹患小腦萎縮症，次子極度過動，常惹出事端，最小的女兒交友不慎，染上毒癮。一如L，G的負荷分數也是三分之三，不同的是，前者甘之如飴，後者心力交瘁，瀕臨崩潰。只要無法割捨親情或擺脫多年養成的責任感，M的一分之一，L和G的三分之三，我的五分之五，換算成百分比都是百分之百，都是無法量化或畫上等號的抽象數字，箇中甘苦如人飲水。心力和財力足以應付時，我們稱之為「甜蜜的負擔」；不堪負荷時，便成了「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或痛」。

近年來，陪伴爸媽數度進出醫院，不時聞見子女與媳婦因對生命中理當承擔之責任在認知上產生歧異，而明爭暗鬥，斤斤計較，甚至不惜家醜外揚，拉攏病房內其他病人的家屬站在同一陣線，以長自己的氣勢。最近親睹了一幕戲劇張力十足的「棄養」與「奉養」的大鬥法：隔壁床的老婦人將全部的房產過戶給獨子，將養老積蓄全數委託兒媳保管，不求回報地替為事業打拚的兒子帶大一對孫兒女之後，腎功能變差了，糖尿指數飆高，大小便失禁，被送進了養老院，而後兒子以經商失敗為由，要求四個姊姊均攤母親的開銷。二女兒前去探視老母，察覺老母眼神呆滯，反應遲緩，探問之下方知老母曾數度跌倒，立即送醫檢查，發現腦部積血，緊急開刀救回一命。兒媳責怪二姑大驚小怪，自作主張，無事生波，害原本生活清閒的她得醫院、家裡兩頭跑。歷經重大手術，老母更加虛弱，照顧難度倍增，該何去何從？各自有家庭的眾女兒不放心將母親再送回養老院，以「享權利者當盡義務」為由，要求弟弟將母親接回家中就近照顧，兒媳以養老院的設備遠優於家中為由，展開「棄養正當性」的辯證，最後已離婚的三女兒表示願勉為其難攬下重擔，但要求弟弟月付六萬，比照本地專業看護的收費。兒媳隨即以「盡孝道乃子女義務」、「孝心豈能有價碼」提出反制，與之展開激烈的言詞攻防。四女兒按捺不住激動情緒，對著剛動完腦部手術神智尚未清醒的母親大吼：「都是你和爸爸重男輕女，才會有今日不堪的惡果？」老母親在兒孫圍聚卻爭吵不休的病床上無力地呻吟，不知是傷口疼痛難忍，還是心痛難言？

火車即將到站，我對H說：「你也要撐著點，完成階段性任務之後，過不了幾年，你就要開始成為兒女眼中有待解決的若干分之一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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