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妏霜／手搖飲

圖◎阿力金吉兒

◎林妏霜 圖◎阿力金吉兒

珊瑚橘最害怕萬事萬物一成不變。每每超商推出新飲品時，她總是那個頭先買下，做出內心評價的人。她沒有什麼品牌忠誠度，嘗新是她疲倦的下班時間唯一的樂趣。她與辦公室同事的情感連結也只是每天中午一杯手搖飲。先當好同事，磁場相近，話語能行之後再繼續看看，是她勞動時的交際原則。公事就在那個範圍裡公辦，就她的經驗來說，會是最俐落、最脆弱，卻也最好整理完畢的人情關係。若有不請自來的熟悉，牽扯進不必要的過剩意義，她就只能在工作時間內，展現出一種尷尬卻不失禮貌的微笑。而這只是因為她並不想輕浮理解他人的難處，在這樣一個已經受到自身限制的地方。她覺得自己的前半生確定被困在一個永遠出不去的環境裡，後半生也拖帶著這樣的訊息，既然如此，其他選擇就要能隨性而自由。一旦又有困住了的感覺，她就會從一份職業或一個地方登出。用一種更單純的方式離開這個系統或結構。而這週期她自己統計過，大約是三年就會抵達某種緊繃的境地。於是，那些可以作主的選擇，無論有多微小，就是她人生裡面最珍貴的東西。

所以她喜愛將那些客製化的，奶茶、綠茶、青茶、紅茶、鮮奶茶、烏龍茶、水果茶，將大粉圓、小珍珠、粉條、芋頭、布丁、奶蓋、起士，將純粹的、額外付錢加料的、半半混搭著的都喝遍。所有看似荒唐的最終結果幾乎都是：嘛～還算可以。唯一不變的疏懶是她夏天半糖去冰，冬天半糖熱飲，不是什麼黃金比例，只是不想調整的口頭習慣。總歸一句，在這些變化裡也有始終沒有改變的東西，也算是為她實際上沒什麼過度起伏的情感定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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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做了三年的前公司辭職後，因故暫停尋找同類型工作，休息一陣子，她選擇搬回鄉下老家去。如果想繼續在城市待下來，很快就會因為各種開銷而把存簿裡始終不多，幾乎月光的金額用盡。她打開了久違的人力銀行網頁，只是先按下所在地區搜尋，不論是數字104、1111或518，極大部分都是一些關於貨車司機、房務整理、技術員、作業員、接待員、社工師的職缺。特別是在這座鄉鎮清清楚楚、沒有曖昧地變成觀光區後，因為新建的遊樂館舍，新的人類欲望，運輸、行銷、清潔、修護，這些有著專業性質的勞動工作。十年前珊瑚橘能做的職業選擇，就是十年後能做的職業選擇──不是願不願意的心態，是有沒有此技能的問題。無非還是補習班、課輔班、安親班，高中國中小學年齡分類愈來愈低，以各種名義，表面輔助、實際照護，那些私有商業機構的基礎教育工作。剛開始她也曾功利地思考：如果十年之後只是為了做跟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工作，那麼這些年離開小鎮，拚命努力也拓展了不同的職業類型是為了什麼？但她上網查詢了當初在城市能存錢吃飯的工作項目，在這座小鎮的職缺呈示在網頁上卻是個理直氣壯又毫無疑問的完全零。為了重新在這裡生活下去，生存底線就只是這樣而已。宛如在返鄉的途中，一併攜帶著年初猝逝友人的一種命運而活下去。她只能仰賴著這些關於生命的困惑，試著繼續自己的人生。

她像十年前一樣，不限於某種職務類別，只要她覺得自己能做，不管什麼勞動職位通通送出履歷。十年異地的經驗累積，在重新回到這個小鎮之後，彷彿被完全抹去。如此景況，讓珊瑚橘彷彿都沒有改變，或者看起來沒有試著去改變。轉了一圈，繞了長路，又重新回到過去的自己、過去的生活圈圈裡。也不是每天都有新的害怕、恐懼、驚動，這些不一樣的情感體現。如果人類發明兩個相近的詞彙去形容表面模樣類似的一件事，那隱含的意指會否是：這些事物畢竟還是有些許微妙的差異？否則不會需要那樣不同的兩個同義詞，去指稱人類內在情感的一模一樣。但她現在就只能用「害怕」形容自己回鄉之後每日每夜的心情。她怕命運有一種堅固的意志要她永恆地塞在這個隨著時間縮小的囊袋裡。倘若連這個表示害怕的詞彙都只能一成不變。也許恨意漸漸地會比害怕更多吧。

有天信箱終於發來了一封面試信。是一家老宅改建的文青咖啡館，開在縣內，她曾跨了兩個鎮去就讀的升學高中附近。高中畢業之後她就不曾回到那一區去，日常遊樂也太過遠距離，但找工作的時候，這樣的距離還算可以。文青咖啡館在網上對外展示的照片裡，室內室外種植許多盆栽植物。鐵窗上掛著垂吊的常綠多肉，花瀑的擺置方式幾乎要遮掩住那些重新油漆成白色，結構在中間的窗花。這些也許就是這間咖啡館特意標示出來的賣點。好似要營造一個沒有壓力的空間。但太明確、太精緻、太像擺拍了。彷彿就是使用一些置在高處的東西，好好地成立幻象與實踐幻想，然後讓人能夠比較優雅地活下去。網頁上介紹，這間咖啡館是兩位年輕男子的初次創業。去過的網友給了平均四顆半星的評價，大半是對環境的讚美，少部分是餐點。她的確往那裡丟了履歷，回應的時間久到自己都不是很記得。收到回信只是覺得，那大概就是一種選擇的資格。活在世上也不過這樣，沒什麼。而她自己能夠做的選擇是，就算現在成為一個領著時薪的工讀生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面試的那天，珊瑚橘提早了一個小時，先過去確認店面的位址到底在哪裡。比起線上地圖，實際走過的道路總是增加許多沒有被記錄的其他建築、花木、街燈。總是在感覺突然長出來的那些店面、物件與小攤之間迷了路。她喜歡用街景模式，模擬地走過一遍。終於找到跟網頁上一樣那種舊宅樣式但重新粉刷成藍色帶黑色直線條的大門。房子靠近馬路邊，鄰戶就是一般住家。從灰色牆磚的縫隙往內探看，有一塊很小的戶外空間，只放了一、兩張椅子。她記得那天是店休。徘徊了一陣，發現天氣熱得讓她無處可躲又沒有遮蔭處，決定先到另一條馬路上的另一間咖啡館小憩一下。這樣價格的一杯飲品，對她來說都需要精打細算，除非被選為聚會地點，否則平日自己是極少走進去坐下來的。

約定時間超過十分鐘過去卻不見人影。她打了通電話給約面試的經營者。沒有人接。在烈日下又多等一會。然後看到揹著帆布袋側背包的年輕男子，徐徐走來。她先向對方點頭致意，男子沒有表達也沒有說話，逕自地開了大門，之後才示意她跟進來。請她坐下來後問了一些履歷上都寫過的基本問題。男子對她說：「我們這邊的工讀生年紀都很小，有的才高中，學得很快，妳覺得自己可以和他們處得來嗎？」語氣很是質疑。雖然她說著沒有問題，但低頭看著自己放在包包上，列印出來原先要遞給男子卻被拒絕說他已經看過了的履歷表，種種資料已經很誠實地寫在那裡。如果年齡是個先決的大問題，其實大可不必讓她過來花上雙方的各種成本。「他問那這樣妳可不可以，我覺得可以，最後決定我可不可以的卻不可以是我。」珊瑚橘心裡想。看著他的眼睛已經知道他的不可以。

回程路上，經過手搖飲店，她看著店舖上方掛著小小電視機裡的世界新聞。H地的青少女只是穿著黑衣，與哥哥準備買一杯手搖飲，就從隊伍裡被拉出來。執法者用膝蓋頭到小腿骨，壓在少女的脖子與脊椎。一閃而過的畫面裡，她看到少女的半邊臉摩擦著地上。權力與倫理難道也有客製化嗎？她想。抵禦命運，或者選擇自由，不應該是個二選一的問題。但她看著這些異地的新聞，此刻此刻，珊瑚橘感覺到恨意。世界常常就是這樣傾斜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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