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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蒼多/你知道《蒙田自傳》這本書嗎?

2023/01/11 05:30

圖◎顏寧儀

◎陳蒼多 圖◎顏寧儀

有人回答,不知道,不知有蒙田,只知有蒙恬。有人回答,不知蒙田,無論《蒙田自傳》。有人回答,一部《蒙田散文集》已夠漪歟盛哉,哪知什麼《蒙田自傳》。最後這種人還算是比較正常的。

美國哲學家愛默森說,「如果你割傷蒙田的文字,它們是會流血的。」我想,從此以後,我們應該用這句話來形容一部偉大的作品,「力透紙背」應該退休了。

所以,以散文和演講名聞美國的馬文.羅溫索爾(Marvin Lowenthal)才肯花工夫爬梳蒙田的幾乎所有作品,以選錄、整理和編輯的方式寫出《蒙田自傳》。蒙田的文字會流血,羅溫索爾不遑多讓,他是花心血,與蒙田文字的血匯整成這部作品。這部作品比《蒙田散文集》豐富與精采多倍,更是不在話下。

從這部自傳的〈我的孩子〉這章中,我們知道,蒙田與妻子生了六個女兒,但只有第二個女兒長大成人,其餘五個都在不滿一歲時就夭折,但這種「愈挫愈勇」的生孩子精神如果出現在台灣人民身上,也許就不會有少子化之歎了。我想,蒙田也許因為對孩子的親情比較無從發揮,就把心思轉移到友情,他在〈我再也找不到的一個朋友〉一章中,把自己跟摰友拉.波提之間的情誼描寫得入木三分,非常動人,尤其與好友死別的那幾段,是我見過的少數動人心弦的悼念傑作之一。蒙田在自傳的其他地方念念不忘拉.波提,有幾次都刻意提到他。

在同樣的這一章中,蒙田提到真正的朋友是「一個靈魂在兩個身體中」,所以他們彼此不能借或給。他甚至指出,立法者為了讓婚姻很像真正朋友的神聖結合,禁止夫妻之間有禮物的贈與。難怪他在〈婚姻這件要謹慎處理的事〉一章中要說,「一樁美好的婚姻──如果有的話──會排除『愛』的伴隨和條件,努力讓『友誼』的伴隨和條件再度出現。」這簡直是把婚姻昇華為友誼,能夠臻至這個境界者幾希?不過,我認為,情人之間也應該做如是觀,這樣,情人(或夫妻)情人節不送禮物,就不會有「清明節燒假錢說真話,情人節燒真錢說假話」之虞了。

書中讓我心有戚戚焉的一個部分是,他幾乎不提當代名人或名著。在〈閱讀的日子〉章中,他就坦承「我不大會被新書所吸引,舊書似乎更有精髓」。經常在他筆下出現的是一千多年前羅馬的西塞羅、卡圖、辛尼加,以及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及他很看重的《希臘羅馬英雄傳》的作者普魯塔斯。但他也不改坦誠的本色(他的坦誠下文會談到),對西塞羅的批評不假辭色。他先引用西塞羅的話說,「沒有一件事像追求學問那麼美妙,藉由此,大自然──天、地和海──被顯示給了我們。由於追求學問,我們才擁有過著快樂生活的方法。」但是蒙田接著說,「嚴肅的事實卻顯示,有數以千計小村莊家庭主婦過著比西塞羅更穩定、愉快和安靜的生活。」好在西塞羅不是蒙田的同代人,否則可能演出文人相輕、撕破臉的尷尬場面。

蒙田重視古典名家,少提近代或當代名著,頗有「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姿,對照台灣翻譯作品趨鶩於當代暢銷書排行榜,置古典、經典著作於不顧,對西方名著的引進有斷層之虞,讓人覺得,很多人在這方面還不會爬就想飛。

蒙田不是一個坐而談的哲學家,而是一個行動派的實踐家。他在〈我在我的散文中發現了什麼〉一章中說,「但我最不算是寫書的人,我的正業是形塑我的生活……」他在此書最後一章〈我的人生哲學〉中指出,我們睡一整天,還勝過醒著面對善用一天的問題。他說,就算你醒著面對善用一天的問題,有了像阿基米德一樣的發現,又如何?這種行動重於言談或理論的精神,正是台灣的名嘴所缺乏的。

由這種見解所衍生的另一種見解就是蒙田對俗聖和諧一致的想法。在〈我的人生哲學〉的同樣一章中,蒙田說,「但是我經常觀察到,超神聖的想法和凡人的行為之間有一種不尋常的偶合」,於是他引用了雅典人歡迎龐培到他們的城市的那則美妙的銘文:「你坦承你自己是一個人/所以你是個神。」最讓我折服的一句話是,「就算我們踩著高蹺而變得很高,我們還是用我們自己的腳走路。就算是坐在世上最高的王座上,我們還是用我們自己的屁股在坐著。」現今股票市場一片哀鴻,有人揶揄說,如今最有價值的股是屁「股」。根據蒙田的說法,坐在最高王座上,還是用我們的臀部,而「坦承你自己是一個人(有血有肉,包括臀部),所以你是一個神」,則那句揶揄股市的話似乎有幾分真實。

蒙田在本書的〈我為什麼旅行〉一章中說,有人對他說,以他的年紀而言,長途旅行會永遠回不來,他回答說,「又怎麼樣,我出發並不是為了要回來。」他說,「讓我們快樂地活在朋友之中,但讓我們凋萎以及死在陌生人之中。」多麼豪邁。他又說,「衰老在本質上是孤獨的。」最重要的是,他說,人的幸福是在於活得快樂,而不在於死得快樂。「我不會汲汲於把一位哲學家的尾巴──死得快樂──繫在一位浪蕩子的頭和身體──活得快樂──上面。」這一切與中國人的「天意憐幽草,人間愛晚晴」,似乎有點扞格不入。但這就是蒙田。

蒙田說,有人認為信仰即真理,而真理必須變得普遍──如果必要的話,藉由火與劍達成目標。這顯然是意指宗教戰爭。但蒙田卻認為,信仰之為一種真理,只是一種猜測,為了一種猜測而活活燒死一個人代價太高了。忘記哪一個人曾說,宗教是百分之十的相信,百分之九十的懷疑,此之謂乎?

蒙田對「時髦」的看法也有可觀之處。他在〈關於我的生理結構〉一章中說,「世界上所有的裁縫師都無法發明足夠的奇裝異服,來滿足我們的虛榮心……」他顯然認為,時髦是虛榮心在作祟。他並非追求時髦的人,他說,「灑著香水的緊身上衣最先是會滿足我的嗅覺,但穿了三、四天後,受益的人不是我,而是別人。」我把最後這句話告訴我的妻子,她聽不出其中的諷刺意味,回答說,「這個人怎麼那樣自私,竟不讓別人受益。」

其實,《蒙田自傳》的最大特點是坦誠。雖然蒙田不會像盧梭那樣,認為自己的自傳是「懺悔錄」,但其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雕刻家柴利尼(Celli)在自傳中對於自己喜歡做愛總是有點保留。就這點而言,蒙田則是直言不諱,這是價值問題。蒙田以「反諷」的口氣說,「我們的責任是在我們創造出生命時很害羞,但知道如何毀滅我們所創造的,卻是一種榮耀。」其反諷之所在是,生孩子時(整本自傳中,「生孩子」也兼指「做愛」),我們都盡量不為人知,但在毀滅所創造的人(如在戰爭中殺人)卻會是一種榮耀。蒙田在這本自傳中確實是「我手寫我口」,從不槓掉任何已寫出來的部分。他在〈我在山上的房子〉一章中說,「完全就像在席間閒談一樣,我喜歡機智,不喜歡學問;在床上,我喜歡美勝過善。」在〈腎砂與醫生〉一章中,蒙田說,有人提出忠告,在面對痛苦時,要緊繃上嘴唇,他則認為,這種忠告純粹是賣弄,是看重姿態的演員和演說家的事。他說,就算生病時,我們的臉孔表現得很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如果大聲叫,疾病似乎會消失……那就讓身體使勁吼叫吧。」簡單說,生病時不要顧面子。我想到錢鍾書說,女人化妝,要面子不要臉。如果生病時為了面子忍著不叫出來,是不是像女人為了面子擦了傷害臉的化妝品?

蒙田因為太坦誠了,所以他甚至坦承:「一般人以及較富有的人,都把多子多孫視為很大的福氣。我跟其他人則認為,沒有孩子反而有很大的好處。」這在四、五百年前是多麼先進的想法啊。

因此,女人方面他也不會諱言。他在〈我在德國和義大利〉一章中坦承,他最喜歡的消遣是看著街道兩邊窗中的女人──特別是高等妓女。有一天晚上,他在一場舞會中頒獎,有一個女孩婉拒獎品,請求把獎品送給她指出的另一個女孩。但是蒙田沒有這樣做,因為他一點也不欣賞這另一個女孩的外表。連這種事蒙田也大剌剌寫出來,我都為他感到難為情。其實,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他在〈我的人生哲學〉一章中說,「每個人都可能在舞台上扮演一個誠實的角色;然而,要在百無禁忌、一切又都隱藏著的自己的胸臆中,去表現得很誠實──這才是困難之處!」但是,蒙田做到了。

我禁不住想把他的名字改為「法蘭克」(Frank),因為這個名字就是「坦誠」的意思。當然,「法蘭克」這個名字又讓人想起法蘭克.哈里斯(Frank Harris)的名著《我的生活與愛》(《年少輕狂》)。讀者千萬不要有非分之想,想要去看這本書。不要忘了,我這篇文章的名字是〈你知道《蒙田自傳》這本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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