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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朱嘉漢/L’oubli - 2之1

2023/02/06 05:30

圖◎阿尼默

◎朱嘉漢 圖◎阿尼默

1

他不畫記憶中的故鄉,只畫眼前的風景。

只有風景,他要他繪下的畫面,沒有一點自己的影子。切記,不要留下任何一點亞洲人的痕跡,不為任何異國情調服務。為此他認真學習西畫技法,將色彩覆蓋在畫布上,連顏色都是西方的。

繪畫允許他得以塗抹掉身分,覆蓋身世。如果他始終是在這廣大的邊陲之地的孤獨亞洲面孔,一切的互動中皆不能避免對方閃現的窺視眼神,那麼,畫畫這件事,可以坦開他的目光。讓想看的人看,盡情地看我眼中所見,沒有任何祕密。繪畫無聲,無字,無時間,他不讓記憶如此輕易展示在畫布上。他的畫裡沒有意圖,沒有主題,只有看,只有感受,只有他所融入的風景。他偏愛鄉間的風景,平原、山丘、樹、太陽,偶爾有些鄉間小屋。他拒絕畫下任何都市的風景,任何現代化的痕跡。他的畫裡沒有人。

他如此純粹畫眼前所見,甘願在這異鄉的異鄉裡,既不看向家鄉安南,亦不理會將他放逐到此的法國。既然曾有的抵抗失敗,成為一無所有之人,順從命運,成為唯一的要緊事。因為他清楚知道,當他被臣子背叛,意欲以祖傳寶劍以死明志,手上的劍卻被輕易奪下,成為一名俘虜,交給了法國。早在抵達阿爾及利亞之前,在沒死成的那一刻,他已經遭受生命的放逐。他將不再與自己的過往有任何的聯繫。意思是,他從一位出生起就注定承擔王朝命運之人,成為了一位全新的人。因此,他已經成為這世界上命運最為獨特之人。因此,他暗自決定。任何屈辱之前,他都不會尋短,而是盡可能地活下去,既然已不再是尊貴之身,輕易的死亡只會證明其卑微。

在現實裡他被放逐,在藝術裡他則自我放逐。這是一位被放逐的皇帝,一點點關於尊嚴的堅持。他以畫作,沉默地告訴世界:我並不眷戀。

他的畫作中,唯一的亞洲記號,是他的簽名,兩個中國字:「子春」。他們認為這意指「春天之子」。他沒有說,這名字來自於他讀過唐傳奇的一則故事〈杜子春〉。

那位杜子春曾經坐擁家財萬貫,卻恣意花費,直到一位老者點醒他,才看破物欲。老者指引他成仙之道,惟須謹守一事:沉默,無論遇上任何幻象考驗,皆不可出聲。通過各種肉刑折磨的杜子春,卻在化為女子之後,見親生之子在眼前被人摔死時,痛哭失聲而錯失了煉出仙丹的機會。

「甚勿語,」他謹記,「安心莫懼,終無所苦。」

他給自己的考驗,是可以談論各種事,唯獨不以任何的方式,透露出他離鄉背井的痛苦,尤其以故鄉的語言。如此,像是以一種祕密的方式,可以將眼前的現實,化為一種幻影,只要不以語言承認它。

2

當他的家鄉,面對著新的保護國(法國人說:你們只能接受我們的保護,而不是清國人的)而不知未來在何方時,他已在法國人徹底的保護下,學習當一位西方人。

他學習法語,交法國朋友,他學會所有法國的時髦事。他跳舞、打獵、打網球、游泳、騎單車、攝影、喝紅酒。他得以不因特殊身分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像是徹頭徹尾的一位貴族。不無諷刺:私底下,大家叫他「王子」(prince)。每當這種時候,他只是輕輕帶過,像後來照片裡顯示的,他一抹淡淡的笑,連眼眉都彎著。

他還是有點寂寞,儘管他不會跟任何人說。他成功地融入上層階級,意味著他與當地人有段距離。他在內心底,反而覺得當地人更為親近,因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相近於他的命運。他暗自寬慰,法國的殖民總督最終將他安放在另一個殖民地,而非法國本土,是對他最為友善的安排。如果可以有更多的機會與他們接觸更好。不過至少,他們享有相同的風景。這是他選擇風景畫的另一個原因,透過這樣的方式,他們可以平等。因為平等,他感覺自己並不那麼孤獨。

他不談論自己,但他卻十分慷慨地,承接了所有法國人好奇的眼光,尤其上層階級對於東方的綺麗幻想。意思是,他清楚這些貴族們、文人雅士們想在他身上窺看的意圖,想借用他的形象餵養異國情調,而他不排斥亦不配合。

毋寧說,他選擇將自己打磨成鏡,映照這些人心中想看到的事物。讓事物的影像停留在表面,這是隱藏心事最好的方式。

3

譬如教他雕塑的羅丹,總是不斷跟他形容受到日本春宮影響有多深,想要探問他關於東方女人的身體的柔軟,或是她們在愛欲之中的扭動與表現,想連皮膚上的毛孔的分布都知道。他從來只是聽而不說,反倒是這樣的無語,讓羅丹連夢中都出現各種亞洲的裸身,如同地獄一般纏著自己。羅丹為了解除這甜美的惡夢,更為迫切希望他能多聊一些關於故鄉的人的姿態。或者嘗試著從他的作品當中窺看他的內心,看見他心靈的景象。無奈地,他雕塑出的作品,好歸好,卻比他的繪畫更缺乏異國情調。直到羅丹急了,逼問他到底在創作的過程中看見了什麼。

他則回答:「什麼都沒有,石頭就只是石頭。」

羅丹問:「那你雕出的人像,除了我教你的以外,是依據什麼原則?」

他想了一下,回答:「沒有的部分。我把我記憶的,家鄉人的肌理、姿態、骨架、動作,全部去除了。」

羅丹看著他的作品的闕如之處,一瞬間懂了自己本來就該懂的道理。

「你不必再跟我學了。」

「謝謝你的教導。」

但他們彼此知道,儘管技術都學成了,他最終仍寧願當個風景畫家。

4

或是那位羅帝(Pierre Loti),就曾在無數的夜晚,酒醉之後,反覆對他訴說的菊夫人(Madame Chrysanthème)的故事,她的如珍珠柔白的皮膚,如夜裡的海潮般溫順,與她如夜的神祕。那時他的法文還未能完全理解,但他始終掛著一個理解的微笑傾聽。實際上他意外地明白,羅帝與「菊さん」,那份愛情,僅在於他們之間的短暫。只因短暫,這名女子傾其所能地愛他,奉獻了全部,而羅帝卻不能明白為何能為注定無法長久的婚姻,如此義無反顧。羅帝猜想在他離去後菊夫人的哀傷會有多深,他只是輕輕搖頭,用一撇微笑抹消了這個猜測。

(當然他不會知道,這個故事的原型,後來一再改寫,有一個版本成了《西貢小姐》,背景則落在他的家園更巨大的不幸上面。倘若他知道,他或許也只是淡淡地笑,並非否定或肯定,只是一種表示:這與我無關,至少與我的記憶與情感無關。)

5

阿爾及利亞的總督見到流放的皇帝願意學法語,融入各種社交生活,且並無反抗之意後,煩惱起另一個問題:他的伴侶。

一開始總督與其他的法國官員猜測,他若是想成家,應該會想娶家鄉的女子。如此,他的血脈才能純粹地流傳下去。善待這位放逐的帝王,無論如何對於治理都是有利的。

阿爾及利亞總督與印度支那總督達成協議,倘若能答應不再回去印度支那,他們可以讓安南的貴族女子前來這裡與他通婚,並保證他們的子嗣將來有權利可以用平民的身分回歸故土。

他則從未答應,直到有天,他對人宣告已與一名年輕女子締結婚約。她是阿爾及利亞的法官之女,名為瑪賽爾,一位為他的風度吸引,喜歡與他談話,卻不會對東方有任何嚮往的女子。

瑪賽爾是天主教徒,他沒受洗,但願意配合。做為一個流放的帝王,他娶了法國女子,並在教堂結婚,接受整座城市的注目與祝福。

他始終彬彬有禮地微笑,跟新婚的妻子勾著手走下車,在他並不信仰的神面前,許下婚姻的誓言。

誓言:一種身分,往後將以另一種姿態生活。他在異國的神面前,把自己託付出去。

他沒有說的是,他記憶中最關鍵的立誓時刻,就是登基之時。他在勤政殿接受了玉璽,在眾人的護送下前往祖宗廟,祭祀祖先告知。文武百官於太和殿朝拜。年號咸宜。然而這麼大的排場,對祖宗立下的誓言,僅持續短短一年,爾後又遭屬下背叛。

關於婚姻的企盼,他只希望白頭偕老,至死不離。既然遭流放,他的願望就是再也不離開這流放之地,直到入土。對他來說,若出生之地無法選擇,至少能夠自行決定葬在哪裡。

他在甚至為數眾多的法國人的注目下完成婚禮。

他沒有說的是,他的妻子出生之後一個月,恰好是他即位的時刻。那改變他人生的一年,如今有個同年出生的女子來改變他的人生。

他預想著:他們的子嗣將是徹頭徹尾的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的土地上成長,並徹底遺忘帝王的家世。這是他所盼望的未來:在此終老,斷絕任何回歸的希望。

這是他選擇的另一種遺忘。他不願娶故鄉的女子,尤其皇室血統者,自願斷絕血脈。他以他有限的西方生物學的知識,想像自己的孩子,只有一半是安南人,加上文化與語言的洗禮,飲食與習慣的薰陶,更加像個法國人。然後再下一代,再下下一代,他的血緣將愈來愈淡。這樣,他才真的算是徹底的放逐。

這是他的幸褔的後半生,不抱希望,是他真正自由的原因。餘生,他只需要融入在這異鄉的風景即可。(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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