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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栩栩/初老

2023/05/16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栩栩 圖◎阿力金吉兒

早就已經開始了。

第一根白髮始終別具意義,事發前既無先兆,人自然不起防心,待瞥見鏡中反射而來的一縷銀光,已經晚了。

白髮與禿頭機轉雖不同,卻彷彿多有相通處,從何而來,什麼時候來,固然可以分類,但時間未到,人不會知道自己究竟分屬哪一類。心裡沒底,轉頭看一看,總有現成的範本可供參照。

姊姊長我五歲,當我還在滿地爬的時候,她已經準備上小學了。每天清早,她站小凳子上讓媽媽給她梳頭髮,髮黑而厚密,得先用寬齒梳梳開,接著換尖尾梳,分邊,細細梳整光滑。人不過丁點大,編起辮子來卻足有拇指粗細,辮尾拿彩色橡皮圈紮緊了,一整天甩呀甩的,又俏又精神。綁了幾年辮子,不知道是後來我媽對這件事已經徹底疲乏了,又或我髮量實在不夠她擺弄,總之,終於輪到我的時候,只得草草紮出兩撮沖天炮了事。

媽媽在這件事上偏心是有點緣故,老相簿裡,媽媽也有一頭黑壓壓的髮。姊姊顯然遺傳自她。頭髮豐濃做任何造形都容易,只一點,一旦開始生出白髮,拔起來也加倍地麻煩。

拔白頭髮有點像找出藏在森林裡的某片葉子,範圍太大,不知從何著手,十指箕張,翻過來耙過去,一吋吋地毯式搜索。既費眼力,也考驗指力。有時它長不逾寸許,徒手捏不住,用鑷子又缺乏施力點;有時生得太牢,得反覆拉扯數回才拔得下來,一拔不中,白髮立時鬈起來。至於眼花手滑,一不小心牽扯到周遭黑髮,這些合理損耗便也只能任之輕飄飄地過去。媽媽身量高䠷,為了配合我,上身趴伏在桌面上,平時必須仰頭才看得清的人忽然間低下來,像天忽然黑。

髮上有膠,有油,有汗氣,甚至有皮屑陣陣飛落,滿手膠與油,黏乎乎的,幾乎令人疑心是垢。這樣一想,手指不自覺彈開,無論如何沒辦法再繼續下去;等了半晌,仍然毫無動靜,媽媽回過頭問我怎麼了,我遲疑出聲,拔了,過幾天還要再長,不如就這樣算了?

能夠輕易脫口就這樣算了,並非因為服老,反而突顯了年紀實在太小,小得不足以理解何謂老。媽媽倒也不生氣,過了一陣子,連她自己也放棄了,「拔一根長三根。」她說。白壓倒了黑。她索性買來染髮膏,讓人工調出的色劑再次蓋過白。

三十以後,我也逐漸冒出了白髮。

只有當自己也站在同樣的關卡前,人才真正意識到第一根白髮的重量。隨後而來的第二根或第二十根,意義上區別不大,只剩下煩惱。

我在頭髮上從來用心有限。小時候跟著媽媽上家庭式髮廊剪髮,學生頭不分男女,均一價計費;長大後蓄起長髮,美髮沙龍的設計師問我意見,我一般沒什麼意見,唯一要求,長度須足以綁束。在醫院行走,披頭散髮難免要奪人膽魄的。對於髮,我看重實際面勝過時尚,不油膩不糾結即可,至於毛燥扁塌髮尾分岔無光澤,哎,這是煩惱人自尋煩惱絲了。像我這樣的顧客看似隨和,卻也讓設計師一身本領完全施展不開,設計師幾次細心教我吹整瀏海,就這一點工夫,我回去沒幾日立刻荒廢了。我不是缺少愛美之心,只是人貴自知,藉口手拙不染不燙不抓,懶了三十年,沒想到最後一關還是過不去。

和同齡人相比,我的白髮來得不算太早。朋友中不乏為少年白所困者,假若在學院或醫院內擔任教職或醫職,說不定還能因而博得莫名的信任感,儘管如此,內心不可能沒有過一絲絲悵惘吧。

早一點或晚一點,總要來的。初老是老的前奏,老之將至,身體隱約有些微預感,可是老將以何種姿態降臨,則茫然不知。

我不是不能欣賞滿頭銀白,但介於烏柔與銀白之間的灰階,那確實是比較惱人一點。對鏡除白髮,脖子歪扭成奇特角度,撐不了太久偏頭痛就簡直要發作,遑論視線總有顧及不了的死角;於是,偶爾返家時,晚上洗完澡吹乾頭髮我就趴在床上,讓姊姊拿鑷子一根根拔。因著我頭髮稀疏,姊姊出手便多一分仔細,換我幫她拔白髮時,卻經常拔到眼力不支,我忍不住感慨,欸,妳真是媽的翻版。「妳是不是嫉妒啊不要亂拔喔。」「反正現在由不得妳吧。」「喂。」姊妹倆自小髮量懸殊,白髮的好發區域卻意外相當一致:雙鬢、頂心、後腦杓……滿床散落著長短不一的白髮,有種難以言說的纏繞著的親密。

拔完以後,過不了幾日,白髮又無聲無息地探出頭來。如此往復無數次,直到我舉手投降,又或它停止生長為止。據說,拔白髮會傷及毛囊,毛囊受損發炎,便恐怕導致永久性脫髮。只是萬黑叢中一縷白,特別醒目──自己看得見,當然也瞞不過別人。髮的社會意義大於生理功能,對女子而言,尤其如此;是以,如何以假亂真,但同時保有一份清醒,知道這一切不涉及假也無關乎真,實在是一門值得細細斟酌的學問。

我的為難,落在髮際線開始後撤了的朋友眼中,未免有點不是滋味。畢竟,動手撥一撥,髮與髮還能彼此掩護充數,無論怎麼樣,總比鬚髮落盡,遮無可遮染無可染來得好。

話是這樣說,我那遲來的愛美之心卻不因此而稍減。老化固然有更絕對的判準,腺體萎縮、關節磨損、血管壁鈣化狹窄……但這些絕對的度量衡深藏體內,人不得而知,僅能藉由髮膚表象加以揣測衰老的進程。這也是為什麼髮膚永遠是所有美容保健廣告聖品的主戰場,內在深不可測,不如將目光移回外表。

膚的老化,遠較髮色改變微細,每一吋線條之張弛,表面之乾荒與光潤──肉眼既無法即時辨察,於是益發使人心存戒備。在東方,膚以白皙為美,然而再沒有比養出一身白嫩無瑕的膚更精緻的事了,膚怕曬怕皺怕氧化──偏偏這世上總有那樣多不請自來的磋磨,躲不開逃不了,只能受著,任它留下斑點與抓痕。

飛沙,走石,無所不在的地心引力。老到一個程度,也許就像那句老話所說的,全宇宙的力量都會聯合起來,把人往老的方向推上一把。

一步慢,步步就都落在了後頭。人到初老才想著抗老,是不是來不及了呢?身邊許多朋友早幾年就已經預先安排妥當,每月定期打雷射,除斑美白緊緻亮膚逆齡──現代醫學不僅實現了長生,連不老也不再是神話。將那凸出來的細下去,凹陷了的膨回來,這事總有一種彷彿造景般的樂趣,何況有長生而無不老,那麼,長生也不免讓人索然了。醫美療程收費不菲,負擔不來,轉頭打開美顏相機,一鍵大眼美肌小臉消脂,上妝,上濾鏡,柔焦到了極處,人人笑起來洋娃娃似的,千人一面。

膚猶如此,髮勢必不能輕輕放過。美顏相機不僅能調整髮色,對瀏海、髮際線甚至禿頭也各有各的辦法,患寡的增量,患塌的蓬鬆,截長補短化鬈為直,這虛擬的美髮術如此高明,反教沙龍裡的設計師裡外不是人了。

然而,老的可見與不可見實在是一件講分寸的事,不及的時候嫌它太直白,過了頭,那近乎無懈可擊的完美本身又往往反向地讓人看出破綻。

我於是後知後覺意識到,老,而老得悅目,老得合時,真難。

再抬頭看看我的範本們──歷經無數次染了又白白了又染,現在,媽媽的髮色逐漸趨於平衡,一種斑灰雜揉著花白的顏色。至於姊姊,髮量不若以往,例行的洗護吹整便省去不少力氣,只是,她也開始盤算著染髮的事了。

而此刻,我眼沒花齒沒搖,雖然時不時翻出幾莖白髮,不過,在老的漫漫長路上,大約還是個新手。日日凝望鏡中的自己,我還有一點猶豫,還不確定要不要抵抗,要抵抗到什麼程度。

身體髮膚,髮膚無非是微末。髮之黑白,膚之飽滿膩滑與鬆弛多皺摺,那是微末中的微末。初老就在這種表面中露出端倪,是這樣枝枝蔓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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