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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馬尼尼為／去收容所
圖◎馬尼尼為
文．圖◎馬尼尼為
去收容所的巴士好像我的專車。這台公車一個小時只有兩班，假日只有一班。回程沒有巴士，因為這條路是單行道。問了好幾個志工，他們都說，回程就用走的。我也是用走的，走很快也要二十分鐘才會到捷運站。如果去回都用走的，會花一個小時在走路，還不加你坐捷運的時間。我問過幾位志工，還沒人住比我更近。其他人坐捷運至少半小時，騎車要整整一小時的也有。
每回上了這號巴士，人多會令我懷疑上錯了車。但往往很快會下完，沒有人和我一起駛向那無人的邊陲。從來沒有人和我在這一站下車過；就算偶爾有一位同站下車，方向總是不同。有時候，因為人太少，司機會熱情地和每一位乘客說早安、下車時說byebye。史無前例地，我也會熱情地回應他，因為，巴士上沒有別人。有時候我都很想和司機聊幾句，收容所對面是焚化爐給內湖區公民免費的泳池，所以這站也叫焚化爐站。他一定以為我揹了這麼大包的東西是要去游免費的泳；可我一次也沒去過，我鄰居是每天去游免費的泳的。
收容所在台北的邊陲，是實際地理位置上的邊、也是權勢上的邊；人們眼不見為淨。從捷運站出來，一個路標指示都沒有。會臭會吵沒有人要的動物放到沒人看到、沒人經過的地方最好。沒有市民會投訴，於是這裡方圓百里，沒有住家沒有店家、沒有行人。一天中可能只有一位志工行經這條路，頂多一位，因為去的志工本來也不多。這裡車速飛快，其他志工也說，走在這裡像會被車撞一樣。有志工被撞過、有逃出來的狗被撞傷、被撞死的也有過。
夏天時沒幾人膽敢走這一段，完全沒有丁點遮蔽，會被太陽吸乾渾身狼狽或脫水，身邊車速飛快，只要伸出一隻手搶包包或是開門擄人，在這裡也是叫天天不應的，好像棄屍在這裡也沒人會發現。雨天時人行道黏黏糊糊，好像什麼不明髒汙被排放到這裡，流到人行道上，要很小心不要滑倒。
在這個半數以上市民沒來過、不知道的收容所裡，關了快一千隻貓狗。七百隻狗的叫聲破天，三百隻貓的沉默吸附在鐵籠上。我去那裡給貓加菜。牠們平常只有採購標案的大包飼料，市面上沒見過的牌子，沒見過的包裝。幾次摸熟了那裡的作息生態後，想想自己對領養也無能為力，也不能老問身邊朋友要不要領養，問到最後肯定沒朋友；那就來豐富牠們的籠中生活，來給雞肉、不同的飼料、零食，還有貓抓板、貓草、小玩具。
去收容所總是孤單的，自己去自己回。到那裡也是只有我一個人類。貓志工平日不多，有時假日也沒有。去的意志要很堅定，去沒有半點好處，有人捐東西當我後援就助長了去的動力，去寵物店什麼都想買，永遠都買不夠，什麼東西去到那裡一下就沒了。一包飼料、一包小魚乾、一箱罐頭一個小時就沒了。家裡貓不吃的，去那裡大家搶。我都不太敢開罐頭，一開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的貓開始狂叫，我要我要我要，沒分到我也愧疚，必準備人人都有的份；大家只分到一點點。每次我餵光光了，一刻也無法久留，不忍心再聽到牠們喊餓。
去了幾個月後，不去就覺得過不去，一次一次地去。自己沒開伙沒下廚，每週只為牠們煮一鍋雞肉，厚臉皮和人要雞肉費。前一天要退冰、要蒸、要冷卻、要手撕雞肉、要洗很難洗的鍋子。為牢裡的動物做一件事，認真地做，定下心去做。我討厭看到在籠子前悲傷的人，因為悲傷沒用。你的悲傷會影響動物。你可以做點事、出點錢，補這個洞。每一所公立收容所背後都有志工隊，他們永遠需要醫藥費、罐頭、鮮食。
台北的雨天多、颱風多，那種天氣使得原本就沒幾人會去的收容所更是不見人影。只有少數意志堅定的志工，和那些狗見過面、和貓見過面，會牽掛牠們的志工會去。但因為是志工，去不去完全也是自由意志，沒有向誰負責。他們流的汗比裡面辦公室的人還多，他們比領薪水的人更熟、更在乎這些動物，志工們是負的，付出時間、錢、身心體力，沒有人給過志工們一杯水、一個獎金。
狗志工去遛狗、幫狗洗澡，所內的工作人員不做這些事。沒有志工，狗就是被關著。沒有走動空間。沒有志工進去前，有些狗就像一塊抹布一樣髒在那裡。被人養過的動物進到這裡，只有恐懼；在外面流浪的動物進到這裡，也是恐懼。密度這麼高、叫聲轟炸、屎味、尿味。弱狗、老狗、病狗被咬，躺在自己或別人的屎尿裡。一次又一次的血案、命案，沒有新聞報。沒有人想知道這些事。只有志工們在意，志工們花兩小時洗屎尿狗，幾年沒被洗過的狗；把傷狗帶出去醫，還得自籌醫藥費。我見過一隻老了看不到的狗被咬，志工帶出去醫好了。想盡辦法送養，不要再回到那可怕的地方。
所內有一爬蟲區，工作人員取的。地上滿滿是站不起來的狗。有老了站不起來的、傷到脊椎癱瘓的、腦傷癱瘓的。民眾不會看到爬蟲區。這些難看。把難看的東西擋起來，是天龍國的作風。有親人的癱瘓貓，志工問，怎不放到外面給民眾領養？難看。又是這個答案。一些學校團體會去參訪，他們也看不到爬蟲區。
民眾也不會看到原址的兩百多隻狗，還有一間連一般志工都禁止進入的大型狗房。我進去過一次，一隻一隻大型犬，像老虎那樣逼近鐵條門。牠們發出的吠聲令人耳聾。至於留在原址的狗，是因為原址要拆掉重建，大家都搬去中繼站；可狗放不下，加上原址又喊出原物料上漲沒錢重建。那裡就像一個廢墟，沒有外人，禁止參觀。只有精簡的工作人員，我去時都害怕；可老志工在那裡的時間夠久，說我們習慣了，不怕。
民眾不會看到的可多了，連志工都被禁得緊緊的。我問我鄰居要不要去做志工？她問做志工有什麼好處？沒有好處。我做了一年，沒有丁點實質的好處。連吃飯休息的空間都沒有。工作人員有，志工沒有。我常很餓，可在那裡沒辦法吃東西。臭。唯一的辦法是把自己塞很飽再去。去半天三、四小時就體力耗盡。步出去馬上可以灌下一瓶飲料，平常一瓶一天也喝不完。回到家得馬上洗澡，怕把病菌帶回給家裡的貓，接著就是一陣虛脫倒在床上。
每每回來滿腦話想說，但沒人可說，沒有人對收容所有興趣。不管去哪裡，和什麼人說話，我滿腦收容所想說，可我知道沒人想知道。
收容所外面野鳥很多，特多的台灣藍鵲及八哥。一隻比一隻更肥，一隻比一隻更壯。每次來回都不得不留意到那些恣意停在草地上的鳥，和所內貓狗是天地的反差。我無心賞鳥，都急急進去收容所那扇小小的門，急急去給動物一點東西。在裡面我就專心把時間給動物，沒時間看手機。有次回家才看到清潔傳來收容所外出現的一道大彩虹，照片中入鏡了全部圍籬。什麼收容所、彩虹，當時我在裡面和一千隻動物一樣看不到聞不到吹不到。
棄養貓狗的人都說牠咬主人、會叫、或是老了、無力養。他們會滿臉委屈地小聲說，先顧好自己、先顧好自己。繳個不痛不癢的罰鍰，就永遠眼不見為淨。他們不知道習慣在家一隻的貓狗，進來一下子要和這麼多同類混在一起，大部分只會縮在一角，根本不敢動。有些是轉換環境的心理和外在等因素，沒有人有辦法再碰牠或牽出來。牠們後續如何，沒有人想聽我說，我知道。
去收容所的志工一個禮拜也只有十來個，雨天去的更少。不論風雨我都去，去時就是冷清二字。一整天，沒有一個民眾。有時候，我也會消沉、提不起勁去餵更多的貓。沒力了。因為那需要全部的專注力。常被抓傷。滿手的傷。一開始會記是哪隻貓抓我，不是記仇，是為了小心。幾次後也懶得去管了。剛開始會想戴手套，防抓，可去到那裡連手套都不好意思拿出來，也不會去想這事。有時候，連痛都忘記了。只有在打電腦時才看清楚手背上的抓痕。牠們因為太急、太餓、太想吃要來抓。不是因為凶。
某次冷清天，又雨又冷，我毛衣裡一直熱得很。我瞥見籠裡有一隻新丟進來的貓，趴在貓抓板上很不尋常的動作、很弱。我蹲下來小聲和牠講話，請牠放心，不要害怕。我沒有叫醫師，我感覺牠不要有人驚動牠。要離開的時候我又去巡一下，發現牠躺在貓砂盆裡，動作擺得很怪，像一個死人的動作，我小聲問剛好在那裡的清潔，你把牠抱進去的嗎？沒有，我沒有動牠。
我蹲下來看牠，覺得牠像是死了。我看到肚子還在微弱地起伏。後來再仔細看，被盆遮住的眼睛和嘴巴都是不自然地張開著。我心裡吃了驚，接著馬上意識到，我見證了牠的死亡。我第一次經歷了死亡。即便是一隻完全還來不及認識的貓，還是很想哭。我默念了經。清潔去叫了動管員，她在盆上蓋了一塊乾淨的布，外面下著冬天的雨，她說要把整個拿去診間放。我請她不要移動牠的身體，讓牠在那貓砂盆裡。那貓砂是乾淨的，很多害怕的貓都會坐在貓砂盆裡，因為牠們需要那個形狀，或者是砂子的溫度？後來我觀察到不舒服的貓也會坐在貓砂裡。
走出收容所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體驗往下扎深了一層。那隻死在我眼前的貓是來告知我去更好地珍惜那些活著的貓的。牠們看起來日復一日在那裡，但有天牠們會死的，你知道嗎？你要牠們這樣活著一直到死嗎？在這裡，上面好像是失能的，失能的組織。身為志工，我們有申訴的管道，身為公民，也有投訴的管道，可是不管怎樣的意見，他們的回覆都像是機器人寫出來的。身為公民，不滿意可以再上訴，但再一次的回覆還是機器人寫的。
我想要長期收容的、難以被領養、不親人的貓可以住在非籠子區，動物有活動的需求與權利。可是我已經可以想見他們的回覆，目前空間被用盡沒有辦法等等。我第一次想當收容所組長。如果我是收容所組長，那麼多的空間，我看得到，你們看不到。我知道動物權利、動物需求；但裡頭號稱以動物為專業的人士，他們平常上班都關在辦公室裡，從來不出現在動物房裡。
我每次滿頭的熱，總有一天會變冷嗎？和他們一樣變成機器人。總有一天會選擇離開或視而不見嗎？人都是這樣的，顧好自己最重要，不要惹事最重要，不要煩惱那些不關你的事。人類都是如此。這一年來，我關注動物議題、讀了很多動保書，因為讀了書，我心裡很清楚，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有道德的意思是，面對他者的苦難，不要視而不見，不要旁觀，至於能做什麼、做到了什麼，那就量力而為。
我把這些東西寫出來有用嗎？有用嗎？我問過自己千百萬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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