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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讓/牆上的泳者

2023/09/12 05:30

圖◎吳睿哲

◎張讓 圖◎吳睿哲

我和馬諦斯吵架了,然後又和好如初。半年前的事了,說來話長。

對他不是一見鍾情。

其實我和很多西畫家都是這樣,由塞尚到馬諦斯,都是從「不怎麼樣」開始,進步到「有點意思」,然後到「他的畫展必跑去看」。

西畫和國畫,尤其是水墨畫,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甚至可說是完全不同的宇宙。欣賞國畫,先天帶了詩詞書法的文化基因,路已經鋪好,不需跨洋越海就能心領神會。欣賞西畫,從初識到欣賞到發展出自己的品味,路便曲折漫長許多。

2022年春,花了相當心力寫〈馬諦斯的紅色畫室〉,最後卻總覺意猶未盡,原來最重要的沒寫進去。

同年十月初有事回東岸,在妹妹家住了幾天。一天到普林斯頓,特地上久違的迷宮書店去逛逛,意外見到《馬諦斯的紅色畫室》展覽畫冊,捧到店尾唯一的椅子坐下,從頭慢慢翻閱,發現一些從沒見過的畫,勝過他後來的許多名畫,跟妹妹說有點想買。回到妹妹家後,她扛出很多年前我們在紐約現代美術館看過的《馬諦斯回顧展》畫冊。那皇皇巨冊有點懾人,我請她先靠沙發斜立在地毯上。

妹妹也喜歡馬諦斯,尤其是他晚期的剪紙拼貼,客廳裡掛了兩大幅鑲框的複製品。偏偏痛惡評家讚不絕口的〈紅色畫室〉,嫌又爛又難看,若不是掛了他的大名根本沒人要看──反應意外激烈,好像我們看的是兩幅完全不同的作品。

等心靜了才將《馬諦斯回顧展》搬上沙發平放,一頁頁慢慢欣賞。只看畫,不讀解說,不用腦筋。原以為馬諦斯的畫都看全了,其實錯過了不少,包括迷宮書店見到的那幾幅。闔上書,胸中漲滿了一種陌生情緒:對馬諦斯的強大反感。我不但不覺得他的畫好,而且根本就壞,彷彿天地一下倒轉。怎麼會這樣呢?

癥結在回顧他的繪畫歷程,發覺他視野狹隘題材有限。極少戶外作品,多是畫室裡造出來的人物或靜物畫,尤其是以女性為主或做布景的作品。大同小異之外,似乎沒什麼可玩味。好像除了拼組桌椅門窗人物花瓶魚缸屏風變換構圖色彩,就無所多求了。除了第一次見到馬諦斯畫作嫌大紅大綠庸俗刺眼,我從不曾這樣苛責過──只因這時心中記起了中國古典水墨畫。

我雖喜歡西方油畫,可是深處覺得,中國水墨畫和書法,是世界繪畫藝術的巔峰,尤其是書法──多文化沙文主義!水墨畫則不管是山水還是花鳥蟲魚,都生機靈動充滿了情趣。能寫雄山壯水,大氣磅礴;又能寫細草游魚,輕盈小巧。相較之下,太多西畫就顯得凝滯呆板,形似而無氣韻,等而下之了。譬如拿郎世寧的馬和徐悲鴻的馬來比,或塞尚的蘋果對齊白石的柿子,高下立辨──儘管我愛塞尚的蘋果,覺得抓到了它的本質,結實有重量。

通過這透鏡來看,只覺馬諦斯實在局促,看多了讓人透不過氣來,責問:為什麼不走出門去,非得關在畫室拿那幾件東西拼拼湊湊?當然我想到了塞尚和梵谷。

馬諦斯熱愛塞尚,可是塞尚總揹了畫具出外畫山畫樹畫海港。梵谷更沒法禁閉屋中,總不辭勞苦跑得老遠去找題材寫生。塞尚的松樹,梵谷的蘋果樹,風格迥異而各有生趣。許多印象派畫家閉門創作外,也都熱衷描繪天光鄉野。中國水墨畫更彷彿是為了山水而生,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樹,有枝葉茂盛的樹,也有鐵畫銀鉤的枯樹。我愛那些樹,愛畫裡淋漓渲染的水氣和雲天。相較,油畫的顏料靈動不起來(暫且不提英國畫家透納的天光水色)──直到馬諦斯的〈紅色畫室〉啟發了後來的抽象表現畫派,有了羅斯科(Mark Rothko)彷如瑩瑩發亮的大片色塊。

其實這樣論斷馬諦斯太不公平。國畫不重色彩光影和透視,西畫恰恰相反,首重逼真立體,從寫實到抽象、從具象到印象、從外象到想像,有太多方式可玩。馬諦斯正是前衛大玩家,鄙視當時保守品味大膽用色無法無天,激怒了無數人,所以有野獸派之稱。當初觸犯我的庸俗色彩,也正是後來讓我張臂擁抱的放任激情。可是這時那些狂野色彩看來失去了野性,反而像慣性的複製──只因我心裡有個疙瘩,好像和馬諦斯吵架決裂了,處處看不順眼。我責他走不出畫室看不見天上飛鳥地上走獸,儘管他能不離畫室而不絕創新;也責他畫女性常把她們當做花瓶魚缸似的道具,而不視她們為值得表現的主體,即便畫妻子女兒也不例外。我鍾愛的馬諦斯忽然一跌千丈,我對他失望到了極點──怎麼會這樣?

然不可思議的是,馬諦斯住在我家。樓上樓下,都有他的影蹤。不是客廳窗台上站的兩張馬諦斯畫卡,就是臥房牆上掛的一些馬諦斯複製畫。每天來去照面,總感覺到他帶笑的眼神。

後來讀到,《紐約時報》有篇論述〈馬諦斯(和我)怎麼得到了美麗的身體〉,又帶我回到了馬諦斯。作者以哲學教授的觀點,探討個人對身體美的標準、感覺和詮釋,從自己年輕時臉部因運動受傷,談到身體實際上的缺陷,尤其是受到傷殘和疾病老化的身體,然後談馬諦斯最後十三年因病痛帶來的轉化。

馬諦斯老年因腸胃重症手術,醫師以為他來日無多了。可是他沒死,反而進入創作另一高峰。不過體力衰弱,坐在輪椅上行動,無力如往常揮舞畫筆,改以剪刀代替,在助理替他刷好的色紙上剪出各種有趣形狀,然後指點助理將剪紙固定在他尼斯家中牆上,有花草、飛鳥、泳者和抽象圖案。

這些牆上的泳者背後有個小故事。一天馬諦斯想看跳水泳者,助手莉迪亞帶他到戶外游泳池。陽光熾烈,他熱得受不了回家了。到家後對莉迪亞說:「我要造自己的游泳池。」請她用白紙在飯廳牆上貼出一條河流,逐漸河流中出現了他的剪紙泳者,上下戲水快樂非常──他有了自己的游泳池,不必出門抬頭就可看見。

試想他在畫室,坐在輪椅上,大剪刀在手,助手一旁協助,地上散布五顏六色的剪紙碎片,牆上蓋滿了彩色剪紙拼貼,熱鬧非凡。他像個玩具圍繞的孩子,在一個明亮快樂的地方,興奮召喚神祇星辰天地海洋花草飛鳥──我立刻想到他的畫室去,甚至夢想擁有那樣一間供我寫作的書房(結果仿效他做了一些剪紙拼貼)。起初他這些剪紙純是無心遊戲,並不知道做什麼用,也許做壁飾,也許做圍巾設計,更多。他把它們放在牆上慢慢玩賞,變換拼組嘗試。

2019年,馬諦斯的游泳池剪紙在紐約現代美術館展出,長方形的展覽廳兩面牆以棕色粗麻布覆蓋,一帶乳白宛如河流橫貫三面牆,優美的藍色泳者和潛水者激濺水花出入其中,充滿了動感,試圖再現馬諦斯尼斯家中牆上的剪紙。這些泳者不是寫實,而是從寫實當中抽離的神韻,在抽象與具象之間,提示而不是表示,象徵而不是描述,充滿了生命的律動歡愉,如詩如歌如舞。

誰說西畫無法靈動?無法輕盈自由?

藝術似乎常來自痛苦,可是沒理由不能也來自喜悅。身陷輪椅,馬諦斯似乎反而找到了生之歡愉。所以他說:「只有我生病以後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我:自由,釋放了!」

面對他的剪紙拼貼,我總立即感染那歡樂生機,然後想到他是在怎樣的情形下,創造了這一幅又一幅的純粹與美好。我還能挑剔什麼?有什麼資格挑剔?

在馬諦斯面前,再一次,我俯首無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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