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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王盛弘/消失在無限透明的藍 - 2之1

2023/09/18 05:30

一座座搭在水上的屋子,像失手的勞作。

文.攝影◎王盛弘

木棧道迎面走來兩名年輕男人,其中一人一手夾著菸,另一隻手抱著小公雞。

殘破的木棧道上,迎面走來兩名年輕男人,面帶笑意低聲說話,密謀著什麼似的。其中一名男人,一手夾著菸,另一隻手,把一隻小公雞抱在懷裡。溫馴的小公雞,羽毛油亮、鮮豔,就像這兩名男人,那麼體面,那麼有精神。

萬國旗般的衣物晾在過道上。

我停步讓路,他們倆卻在走到離我幾步遠時,叫住了我。

木棧道毀損得非常嚴重。

前一天,暮色初掩,打算外出用餐,攤開在機場取的單張沙巴旅遊指南,四圍由商業廣告割據,正中央橫躺著首府亞庇,倚山、面海,山海之間一溜風味馥郁的小城市。首先在地圖指認出投宿的旅店,鄰近的人文樣貌稍覺單調,倒是不遠處有一片水域,印刷精美的銅版紙上,深藍淺藍交織,彷彿倒映天光雲影,又好像能看穿接近無限透明的海水。水域旁矗立著集合住宅和商務旅館,KK Times Square在馬路另一頭。

廢棄物凝滯在水面。

KK為亞庇的馬來名Kota Kinabalu簡稱,當地人叫它Api-Api。KK時代廣場的穎新外牆,懸著數幀巨幅廣告,我雖沒有消費欲望,也知道都是世界知名品牌,然而幾位時尚男女代言人,只看著其中一張男人的臉眼熟,是韓國明星吧。商場裡到處可見韓國人,晚我抵達亞庇一日,發自韓國的五個航班,兩個小時內載來一千餘名觀光客,幾乎癱瘓機場,還上了新聞。幾日裡我參加當地一日遊行程,北上神山公園走樹頂吊橋,南下家華紅樹林遠眺長鼻猴家族、近觀螢火蟲與滿天星斗競美,回程駛進市區,當車窗外這個男人映入眼簾時,我就知道,即將抵達旅店。

旅店遭兩條幹道包括在外,身在馬來西亞,過馬路這件事始終為難著我,若不叫Grab,就只能沿旅店外自行車道,走到哪兒算哪兒了。走著走著,走到燈火黯澹,人煙杳然,走著走著,走到旅遊指南上那片澄澈如果凍的水域前,才發現水上建了一幢幢屋子,稀微街燈映照下,木棧道曲曲折折。就像海灘上一個個呼吸孔底藏著一隻隻水族,這些水上屋一定有什麼值得一探的,旅人的直覺興奮著我。

和觀光的定點參訪不同,旅行的樂趣就在於,不知該說是偶然讓我走到某處,或命定就該出現在那裡,所有腳跡,一步一步,都指向了它。

我想前去探訪,夜了,隻身一人又不免猶豫,我意識到我將斜背包揣進懷裡,雙手護著,嘀咕自己幹嘛把護照、信用卡、所有現金林林總總的貴重物品都隨身攜帶。沒什麼好為自己的成見辯解的,然而,人在旅途,小心是義務,避免讓自己陷入險境,小心也是責任,保持警覺、保護自己,才能儘可能地不帶給旁人麻煩。

宛如楚門一腳踏出實境秀攝影棚,踏進「真實」的日常,翌日,又一個灼得人皮膚微微發疼的豔陽天,再度前往那片藍色水域。我跨越乾涸排水溝,走進比路面稍矮兩、三尺的低地。正中午,喚拜聲透過喇叭放送,裊裊如煙,盈溢耳畔,像一朵祥雲籠罩,獻上祝福與祈願。

放眼望去,是一座座搭在水上的屋子。說是屋子,倒更像失手的勞作。朽壞的木板、鏽蝕的波浪鐵皮,加上少許的廣告塑料板、紡織品,有些屋子還有幾扇玻璃窗,拼拼貼貼,全都是髒的舊的,破爛不堪。一隻白鷺鷥啣光禿禿一節枝椏掠過,這些屋子並不比牠築在紅樹林間的窠巢來得更講究。至於木棧道,有些毀損得非常嚴重,似乎也被習以為常地放任不管。也許有十幾戶,不,幾十戶,隨著腳步深入,觸目所及或有上百戶水上人家住在這裡。陽光是慷慨的贈與,萬國旗般的衣物晾在過道上。除了住家,還有小賣部,門面塞滿俗豔奪目,爭相喊著「選我、選我」的包裝零食,另有一戶,透明壓克力小櫃子裡整齊陳列幾條熏魚,陰影底,有一手推車的各色蔬菜,一名中年男人守在一旁,低頭滑著手機。

少數屋子前擺一只塑料籃,零零星星裝著垃圾,有公部門會在固定時間前來收集嗎?更多的垃圾,保麗龍、寶特瓶、鋁箔包等不易分解的廢棄物,卻入侵物種似地凝滯在水面。對照著看,就在一百公尺外的商場中,資源分類裡,還有一個專為投放口罩的垃圾桶呢,無疑地這是新冠疫情爆發後的新舉措。

烈日蒸騰死水,發出濃稠的臭味,這個──心中的小警總檢查著自己的判斷,但我決定忠於自己的偏見──這個,難道就是貧窮的氣味?

同情、悲憫,這些看似「高尚」的情操,是我在旅途極易產生,卻要反覆檢視的念頭。這很大可能是一個倉促的過客,於極其淺薄的認識中所分泌的廉價反應。飛鳥落在地面的影子,不是大地的本然面目,而是稍縱即逝的投射。在那個名之為同情、悲憫,乃至於可憐的陰影裡,我看見了自己的居高臨下,似乎意味著自己過上了更體面的生活、更光鮮的人生。我試著慢下來、靜下來,體驗、觀察、思考,而不遽下論斷,這個世界有這樣的人物那樣的生活,而我恰是這個世界中的一員。然而,在這個豔陽天,好奇心驅使我走進這片水域,我聞到的──我不能欺騙自己──確確實實就是貧窮的味道。

貧富差距懸殊,在各地都是嚴峻的問題,馬來西亞不能例外,且因雜糅了種族和地域因素,治絲益棼。巫裔、華裔、印裔分別以半數、四分之一、十分之一的比例,鼎足為馬來西亞三大族群,另有為數不少的土著。馬哈迪(曾擔任長達二十二年的首相,下台十餘年後,再度以九二高齡回鍋,兩年後下野。在我讀大學,結交不少大馬華人好友前,宛若花瓣與花萼相互依存般地,馬來西亞總是伴隨著馬哈迪出現)曾說,「馬來人懶惰而又貪婪,他們之所以陷入這樣的境遇,只能怪他們自己。」這番說詞當然引起馬來人的反彈,而他多次提及的「華裔富裕論」,華人同樣無法苟同。

馬哈迪曾接受香港《亞洲時報》專訪,說:「大馬華裔極其富有,他們幾乎『掌控』國內的所有城鎮,那並不健康。城市華裔和鄉區巫裔之間的差距,擴大了城鄉之間的不均。」各項統計普遍顯示,華裔的家庭平均月收入,的確高於印裔、巫裔,而貧窮率也以巫裔最高。不過,光看這些數字,將忽略了族群內部也有經濟不平等的現象,導致貧窮華裔得不到資源挹注,同時無視於巫裔的富人比例雖低於華裔,人數卻猶有過之。

政治人物的言行總是有著曲折複雜的政治盤算,客觀的數據常淪為詮釋角力場的祭品,「華裔富裕論」徒然挑起種族嫌隙,政治人物坐收漁翁之利。維基評價它在馬來西亞,主要是「政治人物用來辯護以種族分化為導向的扶弱政策時,誤導其他族群以為華裔擁有較多財產,從而對華裔產生負面觀點,達到自身的種族政治利益」。

馬來西亞最窮兩個州,砂拉越與沙巴,都落在自然資源豐富的婆羅洲,住在水上屋的這些家庭,我不知道他們是馬來人,或更弱勢的少數族裔與非法移民,他們有否蒙受扶弱政策的扶植?我無法假裝不知道的是,顯然他們的處境遭到漠視了。

貧窮的被看見,正在於貧窮的不被看見。多半時候,我們看到的不是貧窮本身,而是脫離貧窮,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後,它做為一個背景、一道關卡,要被抹去、被跨越,成為襯托光亮的陰影、渲染明月的雲翳。但是,正如出身於沒有錢的中產階級的喬治.歐威爾所指出,貧窮的本質,是它「摧毀了未來」,它帶來的,是失去對未來的想像。這也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庫瑪爾.森說的:「貧窮並不僅僅意味著缺錢,它會使人喪失發崛自身潛力的能力。」造成令人難以容忍的人才浪費。窮人比富人少的,不是智商,也不是努力,而是被啟發與被實現的機會。

貧窮本身──潦草如紙糊的庇護所,無所不在的廢棄物,骯髒的用水,受汙染的空氣,沒有燈泡的路燈,鬆脫殘缺的木棧道……我眼前的一切,往往被視而不見,藏藏掖掖,一如那張地圖上被消失的水上屋,只留一片寶藍色供觀光客寄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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