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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張維中／曼谷開學
塞車太嚴重，能自在穿梭的摩托計程車成為曼谷人的日常交通工具。
文．攝影◎張維中
利用運河搭船通勤很好，不會遇到曼谷惱人的堵車和天氣。但是，船會拋錨！
艾莎第一天見到我，問我今天早上是如何來到學校時，就毫不介意向我展示了她手機裡Google Maps的行蹤紀錄。今天、昨天和前天，地圖上出現一條條的路線是GPS移動紀錄，像錯綜複雜的掌紋，纏繞著艾莎的生活軌跡。
菜單僅有泰文，而我竟也能慢慢看懂點菜了。
艾莎指給我看，有時她低頭喃喃自語，用著驚訝的口吻說：「前天居然去了這麼多地方！」或：「昨天回家前去了超市，結果出來時下大雨。」有時她則刻意放慢語速，看著我重複幾個單詞，想測試我聽懂到什麼程度。如果不懂，她便試圖換一種說法，以更簡單的方式去大量描述；如果懂，她會延伸講幾個相關的用法。我一邊努力打開身上所有的雷達去接收她給出的訊息，並在腦中大海撈針可能學過但無法立即想起的內容；我一邊又同時在想，啊，好久了，住在日本多年的我，好久沒有遇過這樣的陌生人了。初次見面卻能如此坦率，不刻意保持隱私距離，認識彼此沒有進度表，那讓我感覺就在這一刻，我們是有緣相會的人。
曼谷街頭的特徵，就是電線桿上纏繞著前世今生的電線。
我「又」開學了。是的，我食言了。十幾年前當我考到日文檢定一級資格時，曾經告訴過自己，已經三十幾歲的我，再也不要每天通勤上課，再也不想準備考試了，可是此時此刻，我竟然再度坐在教室裡成為學生。我，又開學了。這一次的教室不再是東京，而是曼谷，學習著我從未想到會學習的語言――泰文。
解讀街頭招牌的文字，是曼谷開學後的旅途樂趣。
艾莎是我的泰文老師。泰國人的本名很長，所以會取一個好記的小名。不過她的小名其實不是艾莎，而是因為有一天她告訴我，她很愛唱歌，並秀給我看她在手機上的APP，我聽到她渾厚的歌聲，又看到她與我分享另一個軟體，把自己的臉給美化置換成《冰雪奇緣》裡邊走邊唱的艾莎時，我就決定在心底喚她為艾莎了。
艾莎每天來泰語學校教書的上班路線分成二種。其一，從家裡騎腳踏車到巷口，再坐上泰國特有的摩托計程車，讓P’Win（機車駕駛人）飛馳到最近的運河碼頭，然後跳上通勤小船渡過曼谷市中心，到某個MRT（地下鐵）站後再轉乘一站的電車，最後抵達教室所在的商辦大樓。其二，如果不趕時間的話，她會直接騎腳踏車，花上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到學校，好處是能順便運動，但風險是會遇上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
「下雨的話太麻煩，而且騎一個多小時也太累太熱。搭船比較好，對我來說，從來沒有搭船去上班過，感覺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竭盡所能，以我會的單字和句型去表達想說的話，用幼兒班的泰文程度完成每一次跟老師的對話。
「搭船很好，不怕天氣更不會堵車。但是，船會拋錨！雖然公車也常拋錨，但是如果車拋錨了，你還可以換別的車或是走路，要是船在河上拋錨，你什麼事也做不了。」
艾莎講起話來表情豐富，怕我不懂全文，會搭配各種動作，令我很覺得她真正的舞台應該是表演音樂劇。她說，在等待接駁船來交替的期間，人生只能隨波逐流。別家的船經過了，水波就把她的船推過來又推過去，人在船上跟著晃來晃去，明明上班族和學生才剛展開新的一天，卻已經頭昏腦脹到覺得該回家了。
至於我的上學路線是這樣的，每天從公寓走十分鐘左右到最近的地鐵站，只要搭一站再過個馬路或天橋就能抵達目的地。聽起來比艾莎簡單多了，可是光是從公寓走到地鐵站的那十分鐘就面臨不小的挑戰。有一條大馬路我得橫越，雖然前方有天橋，但走到天橋以前必須經過一個市場。早上是市場繁忙時刻，貨車、生意人和動物（活雞活鴨）進進出出，因此行人不太好走，而晚上回來時又碰上收攤，累積了一整天的味道和清洗市場的水也令我敬而遠之，所以我選擇不過天橋而走斑馬線。
問題來了，斑馬線並沒有紅綠燈。車子和摩托車又多又快，不會主動停下來禮讓行人。那麼該怎麼過呢？只能看時機。一開始，我只敢等有當地人要過時死纏著跟著一起過，但後來我就駕輕就熟，隨時都能一個人過，甚至還能帶老弱婦孺一起過。訣竅是有如人生啟示的「當機立斷」四個字，看到車子相對少一點時就得趕快過，萬萬不可猶豫，錯失良機。另外就是要做出「我要過馬路！」的身體語言，上半身向前微傾，稍微舉起手，手上有寶特瓶尤佳，記得揮一揮，示意司機你是活人，不是杵在那兒的雕像。這時候如果來車沒太多，就可以邊舉手邊過了。很奇妙，曼谷的交通雖亂，也沒什麼行人路權的概念，但只要這樣子，車子就會一台又一台在你面前緩速停下來。
越過馬路後就一帆風順了。走向地鐵站的那段路，有很多賣吃的小攤一字排開，其中有一攤是炸香蕉，因為本身就是賣香蕉的水果攤，香蕉總是又甜又香。看起來不起眼的攤販，炸出來的香蕉卻比購物中心的還好吃。初來乍到曼谷，難免會被絢麗浮誇的巨大商場給魅惑，但不久就會發現進駐的連鎖店大同小異。在街頭小巷裡未經修飾的樸實小店，雖然爬滿舊時光的紋路，卻藏著獨一無二的驚喜，才是最雋永的曼谷模樣。
曼谷來過很多次，這一次待得最久。雖然只是一個月，但比起過去最長兩週來說，已足足增加一倍。當我發現自己跟曼谷在地人一樣趕車通勤過馬路；午餐在辦公大樓的食堂跟上班族卡位買飯；走進不見觀光客的小店，老闆英文不通，菜單僅有泰文沒圖片，而我竟也能看懂點菜的時候，我終於感受到這一次旅程的不同。
疫情期間因緣際會，萌生我學習泰文的契機。每週一次台灣的泰語班線上課程，不知不覺持續了一年多。團體班缺少單獨練習的機會，感覺不夠踏實，在日本補習或請家教，費用超高，偶然注意到在曼谷招生的語言學校廣告，算下來加上旅費都划算太多，於是在得以遠距上班的前提下，我決定實現這趟「曼谷開學（迷你版）」行程。
一個月密集的泰文課學習，每天上午上課，一對一教學，主攻會話，請老師糾正發音，輔以佛系訓練閱讀能力。除了學校給的課本以外，我會指定要上的內容。例如複習仍在持續的線上課程，以及挑出近期喜歡的泰國BL劇《My School President》經典台詞當教材。那些時而青春無敵且熱血勵志，時而感性撩人又甜到牙疼的對話，配合影片一起看，讓我學到很多課本裡不會教的話。當老師邊看邊教，忍不住露出姨母笑，看著她幸福的臉龐，被圈粉的當下，我想我正在「做功德」了。
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認我對語言學習是充滿熱忱的。學習語言這件事，每累積一些，就會再破關一點原本未知的領域。只要努力花時間，多多少少記住了，一點點也好，可以溝通，能夠漸漸看懂，就會有股獲得第一手資料的喜悅。
「你為什麼要學泰文呢？其實根本用不到吧？不會泰文，在泰國玩也沒什麼問題呀！」
有些人聽到我在學泰文以後如此表示。甚至連線上課的老師，私下碰面時也曾跟我這麼開玩笑過。確實，我承認，不會泰文完全不影響旅遊，目前生活中也用不到。若要問我未來的目的性或實用性為何？我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回頭想想，我又為什麼會學日文呢？當初也只是因為興趣而已，從未計畫是為了要到東京工作，要拿永住權或定居日本；而寫作又是為了什麼呢？當然也不為了什麼，純粹就是我享受而已。書能不能本本暢銷，出名或得獎與否，只是附帶的身外之物，從不是我的初衷與目的。我只是覺得生活是掏空自己的過程，人需要補充新鮮的刺激。離開日本的舒適圈，把自己丟進一個全新的語言環境，那是改變生活一成不變的捷徑，幫助我離開停滯不前的自己。
最後一天上課時，艾莎教我關於一些「電」的相關用語。不免提到曼谷街頭的一個特徵――那些纏繞綑綁著前世今生的電線。我跟艾莎說，看過報導，那些亂七八糟的電線其實據說有半數都是沒用的，只是已無法整理了，乾脆放置不理。沒用途的電線綑綁成一圈又一圈，不知留著目的為何？實在應該好好整頓一下才對。
「別說沒什麼用途，那些電線現在可成為了藝術呢！」艾莎打趣地說。原來看在國外藝術家和攝影師的眼中，那些我認為用不到的電線，經過他們的創意就是藝術之美。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抬頭好好欣賞了一下那些電線。忽然注意到電線桿上掛著的交通警語，在曼谷開學一個月後的今天，忽然都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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