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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銘亮/熱天午後──波士尼亞巴士上

2023/10/31 05:30

圖◎徐至宏

◎林銘亮 圖◎徐至宏

巴士前行,在疫後的歐洲大陸上。

斯普利特(Split)今夏氣溫每每飆破三十七度,走在沒有任何遮蔽的碼頭邊也好,躲在樹蔭下歇歇腳也罷,都躲不過天氣在你身上縱火。終於要離開斯普利特的你的臉焦了,手腳焦了,肩胸腹背股全焦了,坐在開往波士尼亞的巴士上,你抱怨空調微弱無比,眾乘客因熱膨脹,黑而巨大的皮膚尚未接觸便彼此黏貼,唯有零星的空位帶來一點舒爽,彷彿那是幾個隨時可以跳出車窗跳向海洋的彈簧床。

這樣的舒爽陸續被來人登車打破,最後的兩張空位,也被一對父子占領。父親剃了大光頭,穿印花T恤,粉紅色短褲,赤腳;小男孩嘛,身高衣著皆不明,你只記得他赤金色的蓬亂鬈髮。兩人的外觀,替焦躁的乘客召喚了海灘度假的想像。況且父親如此高大,坐在你右前方的位置,左腳撇在走道上,那條粉紅短褲還是刺眼的芭比粉,叫你不注意也難。

小男孩輕咳幾聲,日正當中,燠熱的空氣加倍擁擠。

你一直看手錶,這班車出發時已經誤點,斯普利特往莫斯塔爾(Mostar)又沒有高速公路可走,巴士只能像買完菜拜完神主的老祖母,於鄉間路上晃晃悠悠。到了休息站,司機居然下去午餐,開一瓶Schweppes橘子汽水,吃他的漢堡,與休息站的朋友們聊天大笑。上完廁所的乘客只能乾瞪眼,吃洋芋片、喝開水,對鄰座的陌生人打出無奈的手勢,如此而已。等到司機吃飽喝足,拍拍身上的麵包屑,擺盪著極富彈性的大肚子,坐上駕駛座,才能繼續這趟夢魘般的行程。

不耐煩的情緒就像自動播放的影音頻道,拉拉扯扯的,龐雜、吵鬧、無意義,總之就是沒完沒了。巴士居然開始減速,慢慢靠邊,停住。大部分的乘客左右張望,怎麼了?車禍?機械故障?道路封閉?

司機站起來吼幾句,擺擺手,似乎催促大家下車。

聽懂了,最後他講的那個字是passport,護照,進波士尼亞要過海關(或者該說陸關?)看護照。各國公民從背包提袋中取出各色護照,在等待過海關的時間,你聽見同樣是肉做的雙唇吐出筆畫奇異的語言,意義不明,不被理解。身歷此境,所有學過的世界大同、烏托邦宣言、聯合國憲章以及什麼什麼桃花源一類的希望和幻想,瞬間化為粉末,飄散無蹤。在這種情境之下,任何人只要站上短短的一秒就能生出分別心。你開始相信宗教,相信神藉由分類人,順手將人心解離。

護照檢查完的就去旁邊候著,直到全部結束,司機才能重新發動巴士。芭比粉紅短褲父親說著一種齒音很多的語言,像夜間出動的鬣蜥。一路聽父親說話的兒子極為柔順,任憑父親的手指梳過他的赤金鬈髮,回話的聲音低低細細的,倒像銀魚群游溪水底。或許孩子更像母親一點?然而為什麼這趟假期母親沒有一起?出了什麼不好的事吧?莫非……

你搖搖頭,厭惡自己許多可怕的、沒有道理的想法。

天光更憔悴了,入境之後的第一站,少數的人下車,臉上都換上鬆一口氣的表情。就在這裡,換上來一個黑衣壯漢,正好坐在那對父子前面一排,小男孩又咳起來,父親像安慰一隻受傷乳鴿那樣,輕柔地拍他的胸。2023年的夏天啊,巴士裡可沒人戴口罩,聽到一個人這樣持續地咳,想到新的病毒還在變種,透過空氣自在流行,真是那樣,密閉巴士中每個人都要遭殃。你皺起了眉頭,不停看向斜前方的他們。

母親就是被他害死的也說不定。

咳嗽聲中黑衣壯漢忽然撇過頭來,隱微的側臉,讓你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這也無所謂,你猜他想必是充滿嫌惡,憎恨這個不停散播病毒的小惡魔;你猜他睜大雙眼瞪他,暗示他別咳,要他停止製造死亡的聯想。

一定是這樣,快看,父親低下頭,壓低聲音和兒子嘶嘶說話,你猜想,必是要求他克制自己,不要再這樣一路咳下去了。但孩子還是忍不住,憋著氣也沒有用,衝出口那樣大咳一聲,反而更嚇人。

黑衣壯漢一直回頭。要不是天色真的太暗,又隔了三排,你一定會看清楚他臉上的恐懼、憤怒、噁心、仇視,說不定還有殺機。疫情期間不是發生許多現在看起來匪夷所思的蠢事嗎?用針筒把漂白水打進血管殺菌、空拳打死走在路上的亞洲人、舔馬桶以證明病毒不存在……這個咳個不停的可憐男孩,大概只有五歲吧?說咳就咳,哪裡曉得純生理行為的背後暗藏這麼多意識形態。

半小時過去,黑衣壯漢大概受夠了,站起身,向前走,走到司機座位旁邊,嘰哩咕嚕講了一堆話。你到現在還清楚記得父親冰冷的眼神瞪著壯漢和司機,試圖捕捉陌生的語音背後的情緒。那一刻,他的肌肉與表情,讓他什麼都是,就不是一位父親,他能肆無忌憚什麼都幹。一切的一切都讓你往最壞的地方想。

對話結束,公車緩緩停在路邊的加油站。

所有公路電影的打殺鏡頭全部跳在你眼前:手槍、鐵撬、尖刀、鼻血、牙齒、火球……

嘶──車門打開。

黑衣壯漢下車。

窗外有含笑少年前來迎接,兩人擁抱。看來他住在這。

嘶──車門關閉。

巴士啟動,小男孩放心地大咳起來。

父親漸漸睡去。

你身上好燙,一定是為自己的思想羞愧得臉紅了。

愈往鎮上開,愈可見炸開的建築、累累的彈痕,像張著的大大小小悽慘的無言的嘴,永遠闔不上。對這一代來說,21世紀永遠有更大的破事等著爆發。你努力睜開朦朧的眼睛,還想支撐著看到世界終結,即使搖晃的車身令人疲倦,天邊垂死的暮色使你呵欠。

窗景一幕幕過去。在戰後的波士尼亞土地上,巴士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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