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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阮慶岳／方屋 － 2之2
◎阮慶岳
◎阮慶岳
那個朦朧的早晨，我遊走在這灰霧霧的城市，間斷想起來自己來處的小鎮。對於眼前這個城市一直不覺得熟悉與溫暖，每日生活大約便是忽忽尋食與漫遊，然後藏躲入顯得隱晦的方屋，唯一的波瀾起伏就是前情人不定時地出現來。然而我和他的關係，其實從來不曾真正斷絕過，有時稍顯甜蜜互愛，有時也殘暴無情相互對待，卻無法把對方從自己的思維揮去，只能斷續嘶罵或激烈做愛，來化解這樣牽連的焦慮。我所以會稱他為前情人，並不是宣稱這關係已然過去或消失，反而是預告我內在恐懼的即將出現，並以敢於宣告與接受這災難的態度，來破解這樣來自遠方的風暴侵襲。
前情人說我的問題就是想太多：「你就是想得太多了……」確實，前情人對兩人的未來從來不顯憂慮，不像我一樣思索不斷。這與他極擅長料理日常現實的本能有關，他的日日生活從不見猶豫遲疑，無論任何挑戰出現來，都能一件件安穩料理清楚，譬如像他進入到廚房裡面的動作，就是絕對冷靜迅速扎實，瞬間可以端出噴鼻引人的晚餐，全然輕易不費力氣。
在他的面前，我顯得魯鈍與手足無措，甚至會暗裡自問著：「究竟為何他會和我這樣廝纏不去呢？我是如此無能也膽怯，有如一個等待著被誰審判或處決的無名者。」或也是這原因，使前情人無法毅然轉身離去，應該正就是他具有料理現實事務的本能，讓他無法輕易置我不顧，因為這會讓他覺得有缺憾，並讓他的生命因不完美而顯露出裂縫。
我曾問前情人是否要搬入來方屋與我為伴？他沒有回答，就睨眼望我，彷彿回問著：真的需要這樣嗎，這是因何呢？
「因為這屋子確實大也空寂，而過往時光承載的記憶與紛攘，我全然無力去填補，也害怕必須一人去面對這一切。」
「遷入來就是宣告我們已然建構了一個家。這方屋也許曾經是家，但早已經並非是誰的家了，因為沒有任何的愛，可以真實存在做證明。」
「這正就是我希望你遷入來的原因，我希望我們的愛能夠有如清晨的光線，再度照射入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讓方屋再次成為一個真正的家。」
「這方屋根本帶著詛咒。並沒有任何真正的家，可以在這裡生存下去的。」
「不對，你錯了。方屋就是我們的家，也是可以信賴到最後的庇護所。」我努力說著，前情人只是靜默不語。
我日日凝視著住居的方屋以及中央裂開的巨縫，彷彿能聽見一種近乎無聲的語調，喃喃發語入到夜裡的蒼空。有時，我獨坐在院子角落，貓般窺視著這方屋的舉動，想探查出它的心思底蘊究竟何在。畢竟，我知道我不曾真正擁有這方屋，是方屋寬大地收容著我，我只是個幸運的過路者，幸運得到了它的庇護。
一次在院子角落睡著去，忽然被細瑣聲音驚動醒起來。睜眼看見方屋籠罩在月光裡，冉冉華麗地升起來，有如一艘方舟馳飛遠去。同時間，這城市正因慶祝什麼節日，在天空高處散射許多五彩煙花，乒乒乓乓光采燦爛，因此無人看見到這方屋的升空與遠去。
我全然震撼入這有如榮光儀典的過程，覺得幸福又哀傷。然後，努力揮著手向方屋說：「再會了，再會了！請記得一定要再回來看我喔！」方屋略略地左右擺身做回應，好像也對我說著同樣的話語：「再會了，再會了！你也記得一定要幸福喔！」
那其實也就是我與前情人真正分手的時刻。
在我清晨告訴他這件夢境般光輝的事情後，他停頓了許久，說他覺得我應該去看醫生：「這句話我忍了很久，一直無法也不忍說出來，但現在我忽然明白了，這樣去迴避事實與真相，其實只是更加敗壞你的身心。你必須去看醫生，你這樣愈來愈不可抑止地妄想一切，已經超出我能應付的範圍，甚至讓我感覺到自身也可能受害的危險了。我非常清楚與明白，我並不能幫助你，我根本對你絲毫益處都沒有，甚至可能就正是你最大的病因。我唯有立刻也絕對地離開你，讓醫生來接管你的心靈，才是對你最好的答案。」
又說：「我真不明白，我完全不能明白，別人都能好好往著光亮的地方走，你為什麼總是偏要偏要往那黑暗的地方走去。你說黑暗究竟有什麼好？光亮又有什麼不好？你說你說啊……？」
我完全無力回答這問語，只能看著前情人邊說這話語，邊收拾屋裡他存餘的生活物件，一一置放進他攜來的大提袋，然後颼一聲拉起袋子的拉鍊，沒有等待我的任何回答，就直接走了出去。
是的，就是這樣真正成了我的前情人。然後，我依舊住在原來的地方，只是自從那夜方屋飛離去，院子留存一塊空曠的方形土地，我夜裡就直接睡上地面，感覺前所未有的安寧與平靜。並且全然相信，某夜我將再次聽到那細瑣的聲音，且榮光將再次籠罩這片方形的土地，方屋必會再次返回來，將我全然全然永遠地籠罩住。
而且……當方屋回返來時，必也是前情人回頭就我的同一時刻。
那個朦朧的早晨，我如常離開屋子。關大門時，注意到有個陌生人騎著單車，衣角近身掠過我後背，颼颼地起了一陣風，我感覺一股寒意撲身。但一如往常地，我沒有回頭望去。那早晨發生了一些事，然後又發生許多事，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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