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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李達達/當鬼

2024/06/21 05:30

圖◎郭鑒予

◎李達達 圖◎郭鑒予

我討厭騎車。

「喜歡騎車」似乎是剛拿到駕照買了新車的大學生才能夠坦率說出口的事。過了亮晶晶的年紀,若還把「喜歡騎車」掛在嘴邊,會容易被人誤以為是那種騎著大型重機,在週末穿戴全套皮衣與進口安全帽,拍照打卡上網炫耀的高級騎士。每次我被人用高級的方式想像,都會一陣心虛,感覺自己是個假扮大人的小孩子。

我討厭被當成小孩子。

我討厭眼巴巴地看著汽車們直接左轉,騎機車的自己卻必須停在小小的油漆格裡待轉,像個永遠不夠格上桌吃飯的晚輩;我討厭跟大型車一起等紅燈,那會讓我明白自己真的只是一隻小綿羊,要是被內輪差咬到一口就死定了;我討厭市民大道上那塊寫了「十次車禍九次機車騎士受傷害」的警告標牌,光是那訓誡的語氣本身就讓人受傷;我討厭看到撞爛的機車被放在路邊很久很久都沒有人來收,那會讓我以為事故車的主人是孤兒且已經死了;我討厭自己每次摔車後都要去行天宮找婆婆收驚,然後再求一道新的護身符才敢重新上路;我討厭大家每次聽說我騎車又出了什麼差錯,就勸我改搭捷運改搭公車,不要再騎肉包鐵的機車了。

還有,我討厭我的老機車。

老車今年十八歲了,以人來說剛好成年,以車來說十八歲在馬路上算是資深的長輩。前陣子我騎長輩出去玩,它一口氣吸不上來,下一秒就熄火了。我們在內車道失去動力,幸好路上車少,後方騎士們也都發現了異樣,才沒追撞上來。我像幼童玩學步車那樣,踹著長輩滑到路邊的停車格裡,隨後長輩便陷入昏迷,電發或踩發都沒反應。我只好打電話向我家樓下機車行的師傅求救。

師傅開著小貨車來,面色凝重地跳下車。我當場再試著發動一次給他看,證明長輩是真的故障了,師傅才放下車尾的升降台,將長輩牽上貨車斗。他用一條粗繩綁住長輩的龍頭,確保長輩不會在運送途中掙脫。

小貨車開上夜晚的環河快速道路,車輪每輾過一道伸縮縫整輛車就彈起來一次。我坐在副駕駛座,回頭看後車斗,在心中對長輩說:「這是我們平常沒資格上來的高架道路喔,享受一下吧。」開車的師傅見我轉頭,要我別擔心,機車綁得很牢。他說我該要擔心的是這輛老車大部分的零件都停產了,就算有錢也不一定有得修。

回到車行,師傅拆車檢修,判定是進氣系統感知器故障。接著他走到電腦前,查詢零件庫存。我與長輩都在等待判決,緊張氣氛不斷上升,下個瞬間師傅轉身向我們宣布:「零件還有。但不便宜喔,修嗎?」我確認報價,心懷感激地說:「修吧。」師傅要我把車留在店內,隔天一早零件到貨,就能立刻進行維修。臨走前我撫著長輩的龍頭,在心裡告訴它,我們能多騎一天是一天,然後交出鑰匙,垂著頭回家。

長輩平安出院後沒多久,換我去被醫師修理。護理師打電話來,提醒我回診日要散瞳,叫我不要騎車開車。

我右眼的脈絡膜裡長了一顆血管瘤,五年下來侵吞右側大部分的視力。醫生說這是先天疾病,無法預防,罕見且難治,只能以雷射手術和玻璃體注射控制病程。每次進廠維修,眼球被器械箍住的瞬間,我都要雙手交握,繃緊全身,屏住呼吸,才能壓制住想逃的衝動……

疾病是個人的體驗,其實不適合對他人詳說,但我還是扛不住孤單,開口提過幾次。結果知道我喜歡騎機車的人,就叫我不要再騎機車太危險了;知道我喜歡讀書寫作的人,就叫我不要再讀書寫作傷害眼睛了。大家都勸我不要再做我喜歡做的事,彷彿生病的人做任何他喜歡做的事都會使病情加重;彷彿我一定是犯了什麼錯才會生病受罰;彷彿只要認錯,人就能離苦得樂無病無痛。

這些勸阻過我的人,使我想起小時候樓上鄰居的小女兒。我們是幼稚園的同班同學,她常常下樓來找我玩,是個霸道的小公主。有一次她來我家玩捉迷藏,當鬼的我突發奇想,決定用唱歌的方式來數一百。我閉著眼,把〈小星星〉的歌詞改成數字,邊唱邊扭,當起全世界最快樂最得意最放肆的鬼。沒想到此舉竟激怒了小公主,她大罵:「你不要再唱了。」我偏愛當唱歌的鬼,反而加速唱下去。結果還沒唱到一百,小公主就氣炸不躲了,咚咚咚殺到我面前,用力地呼了我一巴掌。

後來每次有人叫我不要再做什麼事,我都會想起那一巴掌。

最近這次眼睛手術過後,我在家休養了十幾天,決定出門晃晃。但那是個星期一下午,大家都在認命工作,整座城市對我來說感覺像是一間錯的教室,裡頭沒有我認識的同學,沒有我熟悉的老師,沒有屬於我的課程,要是誤闖了就會被鞭數十,驅之別院。所以我打算躲到一個沒人能找到,一個比廁所還遠,比資源回收場還遠,比校門還遠,有金色陽光藍色天空和白色雲朵的地方。

那樣的遠方我只能騎車去。

我跨上剛修好的長輩,一戴上安全帽,耳邊就響起大家喊過的「不要」。你不要再騎了,你不要再唱了,你不要再寫那些沒人看的東西了;你不要再啃老,不要再裝病,不要再用那些你喜歡的事情來情勒別人傷害自己了。小公主在叫,我爸媽在叫,朋友和師長在叫,中醫西醫都在叫,所有人都在叫我不要。

我發動引擎,感覺自己是個大反派,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一路上我與長輩完全不停靠。我們不停靠便利商店,不停靠加油站,感覺只要一停下來就會被捉拿遣返,被褫奪自由,被變成豬狗。烈日在催促我們,熱風在掩護我們,遠方在召喚我們。長輩的引擎達到工作溫度,進氣,壓縮,點火,排氣,一分鐘六千五百轉,輪胎熱熔脫屑,沿路散播一小片一小片的我。所剩不多的我,騎出難以反駁的城市,前往路的盡頭。

我們騎上了濱海公路。

海風把鹽抹在我嘴唇上,海水像火焰那樣發藍發燙發亮。我的喜悅變成透明的小蟲子,一隻一隻從我右眼的盲區爬出來。牠們吐出千萬條細絲,將我纏成一枚巨大的繭,繭被海的藍色點燃,煙火那樣炸開,使我在瞬間完成羽化,張開鳳凰翅膀。等我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開始在安全帽裡高歌了。我開始唱聖塔露奇雅,我開始唱歐收拉密友,我開始唱〈鼓聲若響〉的「阿司他馬里亞納偶淚死咩掐掐」。我負責唱歌,長輩用排氣管伴奏,綠樹與長草隨著音樂婆娑起舞,浪花與礁石是我們熱烈的聽眾跟著打拍子。我們是海岸線上的一陣疾風,我們是鋼琴鍵盤上一根多情的手指頭,一路滑到最高音,一個鍵都不放過。

直到抵達一片夠寬敞的沙灘,我們才決定下來玩。

我請長輩待在岸上免得被海水鏽蝕,自己則踩上沙灘跑給浪追。我弄溼鞋子與褲管,撿起石頭朝浪裡丟,看小水花消失在大浪中。這就是我的海邊。遊戲的海邊,搖晃的海邊,藏身的海邊,星期一的下午從遙遠的印象中來到我面前的海邊。我的海邊有剛開花的天人菊,有毛茸茸的木麻黃,有褪色的廣告帆布,有被磨成霧面的海玻璃,還有一條看到我就躲起來的黑狗。啊,開車雖然也可以來,但騎機車抵達的海邊,才是我的海邊。

我好喜歡騎車。

可能從阿公阿嬤還能三貼載著我騎機車出去玩的時候就喜歡上了。當時的阿公阿嬤不到六十歲,好年輕啊。我是他們心頭的一塊小漢堡肉,被夾在倆人中間,一路載上草山。阿公後頸的髮油味,阿嬤身上的香皂味,我在兩股氣味中搖啊搖昏睡過去。醒來睜開眼就是滿山的芒草。一朵雲降下來,阿公騎車撞進雲裡面,阿嬤要我伸手去摸摸看,我抓了一掌空。過個彎雲散了,視野大開。綠色的山頭長滿毛茸茸的草,潔白的雲跳著輕飄飄的舞,藍色的天空什麼都沒做,靜悄悄的像神明一樣。這道風景成為我對天堂最初的印象。但我們的車剛抵達停車場,攤販的叫賣聲就打斷我的想像。我在糖葫蘆、小玩具與彈珠汽水之間選了糖葫蘆,咬下去才發現是鳥梨仔,我比較喜歡小番茄的。阿公去踅步道,阿嬤在公園陪我,三個人玩到傍晚才下山。下坡路上我目睹巨大的夕陽降落在城市裡,忽然間亂了呼吸很想哭。我不想回家,不想離開天堂,不想長大,長大的話阿公阿嬤的機車就載不動我了。

我好幼稚。

機車對我來說,會不會真的只是個放大版的搖籃,待在搖籃裡就會快樂的我,或許根本算不上什麼反派騎士,而僅僅是個巨嬰罷了。讀研究所時曾聽學校老師講過,人如果不好好長大,不去發展其他生命角色的話,過了某個時刻就會遭少年的原型吞沒。才華洋溢的靈魂若不顧一切繼續燃燒,便會像天燈那樣飛起來,在受人仰望的同時,也承受著人類集體灼熱的少年夢,最終在高空中燃盡,成為神話。《小王子》的作者聖修伯里,《口是心非》的張雨生,還有不輸給雨不輸給風的宮澤賢治,大家都才華洋溢地死去了。雖然覺得長大很重要,也希望自己不要隨便死掉,但我真的很喜歡騎機車,也很捨不得爬出我的搖籃。

這樣的我要是死掉的話,大概只能當鬼吧。

說到當鬼,就又想起小公主那熱呼呼的一巴掌。那是我第一次挨打後扛住痛沒哭出來。我咬著牙,吞下鹹鹹的眼淚,把可愛的小公主趕出我家,決定從此以後再也不跟她講話。現在想想其實有點後悔,後悔自己急著裝大人。不過心中還有懊悔的話,就代表目前我還在當人吧。那麼今天是誰在為我數一百,又有誰會來海邊抓我呢?

我已經躲好囉。

天空轉入深藍色,海面上幾盞漁燈亮起時,我離開沙灘,騎車到港邊的小店。我叫了份避風塘中卷配白飯,嘎吱嘎吱地吃。餐後挺著肚子走在海堤上,看到一盞淡黃色的漁燈似乎特別大顆。回頭仔細一看,不對,那是月亮啊,今天是農曆十五啊。我右眼不行,但左眼看得很清楚:巨大的滿月立在漆黑的海面上,它的浮光掠過整片海,向我伸出一隻銀白色的大手──

啊,我被月亮抓到了。

我結束這回合的躲藏,舉起手機拍照投降。海面反射的月光像是一座通往月球的橋,那是我還不能踏上的橋。我是月亮交棒的鬼,現在必須回家去了。回程的路上月亮漸漸升高,月色由昏黃轉為潔白,像醜小鴨長大變成天鵝那樣。在天鵝月光的照看下,我是騎車的鬼。我與長輩滑過一盞又一盞路燈,一公里一公里逼近,慢慢地數到一百。

小公主躲好了,阿公阿嬤躲好了,我今日的體驗、往昔的回憶以及對未來的恐懼都躲好了。大家躲在一片無言的空白中,躲在夜的深處,等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將他們寫出來。

最後我當然是寫作的鬼。我一到家就在電腦前坐定,趁著剛摘下安全帽,腦門的熱氣與海風還沒散盡,趕緊打開一個空白文件檔,從「我討厭騎車」開始寫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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