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周先陌/春乩
林榮三文學獎
◎周先陌
作者簡介:
周先陌,1995年生於台北。現為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生。曾獲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
得獎感言:
如果幫你拔掉身上的刺,能不能給我河神的丸子?
★★★
圖◎阿尼默
◎周先陌 圖◎阿尼默
神信
「阿兄,你在看什麼?」
「無啥,院子那邊有鬼在跳舞。」
阿兄離家前的晚上,那是他最後一次嚇我。打開鋁門,從神明廳走向花園,一片茫茫,阿嬤種的花都死光了,剩下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綠色植物,光線很亮,不知因為路燈還是十五的月,那些植物在照射下起了毛邊。我想起哥哥的腿,兩條腿纖白的肌肉線條,電風扇吹過他稀疏的腿毛,像絨草一樣呼吸,幾千百根隱密的睡眠。
我常常觀察阿兄,比我大幾歲的他,一定是鬼怪。
家族的世代遺傳落到阿兄身上,或許《火影忍者》裡的血繼限界大概如此,但是現實世界裡沒有萬花筒血輪眼,只有血紅的輪脈在軀體中運轉,成為了鄉里口耳的八卦謠言。
謠言的起源地,是中和、永和交界處的「唬爛間」,阿公輩男人們聚會的所在。當你進到這裡,第一印象是臭:老輩點起難聞的菸,六十年菸齡的嘴角邊泛起陳年死皮,在被染黃的燈管氤氳照明下,男人說古早的事,說天說地、說女人、說誰家兒子考狀元。幼年的我被阿公帶大,破例在小孩年紀竊聽一切在地的詭祕軼事。
戰後初期,阿公被神靈選中繼承阿祖的通靈能力,那時陣,阿祖為了避免放牧少年延續家族命運,讓他快要起乩就躲在廁所不出來。廁所是骯髒地,位階低的神尊不擅入,久了,阿公漸漸失去神靈降身的資格,但他仍然可以感應「氣」的流動,偶爾也能見鬼神,這讓他之後的木匠生意特別好,望氣、起厝,成為當年台北的一把手。
是否真實待考,阿公每個月都會回憶起這段往事,在周星馳電影每天播放的年代,我明白這就叫「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有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其他長輩們聽著、點頭,肯定他的功績,然後換下面一位複述自己的當年事功。我過早意識到「唬爛間」顧名思義,所以識字以後便不認真聽他們的故事,只在意阿公是否買新玩具給我,做為安靜聽話的交易。
我的唬爛生涯一直持續到買了把新的塑膠寶劍,以林正英降伏殭屍的姿態,刺向一位租了阿公房子的老爺爺,過沒兩天,那位老爺爺自縊在租屋處。從此我成為新的唬爛間傳說,能帶屎般預言別人的吉凶,阿公怕丟臉,不敢再讓我見客。
但我們的家族傳說宛如滔滔江水,漫漶到了阿兄身上,他在國中被神選中,成為唬爛間持久不衰的新寵,人們但凡說到他,談笑中帶幾分敬畏,這讓阿公一嘗回到被眾人尊敬的年華,那幾年,整張臉紅得像喝過酒,可惜後來黑了,阿兄最終成為恥辱的代言人。
聞名
「阿兄,你為什麼要摸那個葛格的雞雞?」
「因為我愛伊。」
阿兄長得比我好看,瘦瘦高高的。他打完籃球回家不洗澡,就倚在我們共用的床邊,汗水從耳邊滴下,有時候溼了床單,床單上的花就暈開來。綠色的老式電風扇轉呀轉,把那股味道散滿房間,一隻年輕、短毛獸類的氣味,我靜靜聞著,那朵花愈來愈大,就要承受不住地脹出去。
好多女孩子給他寫情書。那是一次他補習回家,我在花朵之間意識到某種腐敗的氣味,偷偷開他的書包,發現好幾張又溼又縐的情書,和一塊吃剩發臭的雞排。阿兄一定不喜歡那些女生──時到今日,我還是很後悔看了書包,不只是腐臭的肉塊或愛情。也許,當然,神不太買我的面子,可是祂的來臨與我的打開有某種聯繫。
那晚餐桌上,我發表近期對阿兄的觀察報告,好多女生給他寫情書,他都不理耶!阿母叫我好好食飯,阿兄臉紅,阿母順勢談起了一些家常,表妹在學校被霸凌、阿嬤跌傷了腿。人間苦,阿母歎氣說如果菩薩真的在,世界會不會不一樣?這是阿母一直以來的慣用結尾語,阿兄說自從阿爸跟她離婚,總要扯上觀音菩薩、釋迦摩尼或媽祖娘娘,不知道源頭是否有誤,因為我生來就沒見過阿爸。但那晚不如往常,飯桌上的氣味變了,有股類似陳年酒糟的氣息,我聞到好像是阿兄的味道,比平常更深更沉。
都是一瞬間的事。阿兄站起來打翻飯碗,碗碎一地,我嚇得踩到碎片,阿兄捏起蓮花指,雙眼泛白,阿母尖叫,阿公從房間衝出來問創啥潲,我拖著流血的腳底連連後退。
整夜,一股香味好像從沉澱千年的甕裡打開,那是阿兄首次起乩。我愣愣地看著地上的飯粒,吸了血以後像紅寶石。
阿公開始替阿兄張羅通靈後的事宜。一群宮廟裡的人來找阿兄,確認降駕的是何方神尊、指導他起乩問神要注意的步驟和禁忌,各方各面,我在旁邊聽,好奇地窺探那個無法理解的血繼限界。麻瓜學也學不懂,只是一直問阿兄,阿兄說他也不知道,他不只不知神的事情,神還把他的嘴巴閉上了,愈來愈安靜,或說莊嚴。
兄弟開始分房,阿兄很常一整天窩在房間,經過他的時候,還是那股淡淡的汗味,快要下雨的氣息,一陣微風吹來雞蛋花香,花蕊裡面有很多小蟲。阿兄不太理我,也不理家人,我很少見到他的朋友。他的話匣子都在哭泣的信徒來問事時開啟。在課餘,他會盡快回到家,一排信徒就坐在阿公替他設的壇前,制服還沒換,汗水浸透了深藍色的布料,起乩,神用輕柔慈悲的語氣指點眾生迷津,多半是幾句精煉的話,好或不好、一些名詞的堆積,很像是詩,有時候乾脆是一首詩,後來知道那叫偈語。
見身
「欸,你明天要不要跟我去西門町?」
「要幹嘛?」
「陪我去見個網友。」
下課,陪阿兄蹺班,阿公打來好幾通電話都沒接,一想到他那張紅到快發爛的臉就好笑。阿兄在捷運站廁所把制服脫了塞進書包,換上一件我沒看過的白底紅花的襯衫,那些花鑲了金邊,有種內斂又狂放的宗教感。
「這件好好看,可不可以也買一件給我?」
「幹嘛跟我穿一樣的,我下次買別的給你。」好久沒有見阿兄這樣笑了,我覺得他今天看起來跟那件襯衫很像,心情明明很好又要暗藏起來。
見到他那位網友,一起吃了晚餐。西門町,從小阿母叫我不要隨便經過的地方,有點髒亂,我說的是人。那個男的是楓之谷的公會長,一起打怪的話題我沒什麼興趣,便一直看著窗外,窗子反映他,比哥更好看,黑色襯衫襯得臉白,稜角分明、寸頭,紅綠燈正好穿過他的眼睛,我凝視那兩個燈點,又看向另一位白衣的少年,他敞開,對他放行。
阿兄說他們兩個想自己走走,給我錢喝飲料看場電影。我拿了錢,走進電影院,他們倆離開後又走出來。阿兄明明知道我對《哈利波特》沒興趣。我到處亂闖,先去萬年大樓看模型玩具,又到刺青一條街閒逛,阿母說若是我和阿兄刺青,直接打死。當事物成為禁忌,也就成為生活中唯一能窺探的洞穴,洞裡不一定有希望,但有不一樣的空氣。西門町臭臭的,好自由。
我買了三分糖的奶茶走在路上,一邊觀賞行人,一邊好奇阿兄跟那個男的去了哪。天氣燥熱,才發現現在還紮著制服,我拉扯著它的尾巴,這種動作特別適合這裡。兩個穿背心的男人走過來,很擠的兩條線掛在胸上,快要把乳頭掉出來了,他們打量著我,「底迪,要不要一起去玩?」
快要徹底沒有光線,他們把我帶到一條小巷,說旁邊有個餐廳不錯,還附設遊戲機台。結果我在巷子黑色的崎嶇裡看到了阿兄和那個男的,他們在互相摸著。
「阿兄!」我叫。「他媽你來這裡幹嘛?」
阿兄快速脫開男人,我看見他們的褲襠迅速消退,一瞬間,好像明白什麼,聞到了一股濃濃的味道,從巷子各處鑽入我體內,制服的黑褲子很憋,有一股力量從我下面挺起來,反抗。
阿兄哭紅面色,在西門町的邊緣。手機每三分鐘響起電話,我不敢關機,沒關機代表我還沒死。我們蹲著,阿兄點燃手裡的菸,我不知道他會抽,他吐菸的側臉真好看,如果我像他一樣該多好。
「阿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怎麼不問神明?」「我問自己的事,祂們從來不回答啊,只是笑。」煙絲的白和他的襯衫融為一色,無盡飄散。他說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
菸灰落一地,而後菸也掉在地上,紅色的頭漸漸小下去。神突然降駕了。
「不怕,孩子,走吧。」
神通
「觀世音菩薩敢有容允你愛查甫?」
「菩薩講有差的是恁,伊無差。」
阿母每天清早都會在神桌前念《觀世音菩薩普門品》,那個時候她已經把早餐買好放餐桌,我跟阿兄吃,聽她念。
那天早上阿母的聲音顫抖,念到「於怖畏急難之中,能施無畏,是故此娑婆世界……」她終於念不下去,痛聲哭起來,跪伏在蒲團上。阿兄一樣吃三明治,大杯的冰紅茶,眼淚一直流下來。施無畏,這個詞我因此記到今日,可惜我不姓施,不然有個小孩就叫無畏。
阿公悠悠從房間走出來,「想袂到阮兜出一個homo。」他點了根菸,穿著四角短褲就騎摩托車出門。應該是去唬爛間,這時候唬爛間開始準備新的謠言了,我不理解阿公為什麼要去領受羞辱,也許就像神佛冥冥之中來,他冥冥之中也被壓著頭去唬爛,一種妙不可言的傳統。
阿兄的眼睛哭腫,昨天他跟一個男同學在廁所裡被發現,當時他們抱在一起,連口水都糾纏在一起,兩個人都溼透了。我把他們班導給阿母的描述重新想一遍,一種比上次稍微淡些的味道又鑽進骨子裡,在晨光中悄悄生硬。
「你是狗嗎?對男的也發春。」阿母的聲音從神壇那裡傳來。「嗚嗚,我是狗,我發春。」阿兄在餐桌上大喊。
以後要怎麼做人。這是阿母事發後二十四小時不斷丟給阿兄的問題,其實她更想說的是:以後她要怎麼做人。同學們都是附近的人家,謠言用一下午的時間彌漫半個中和,比信仰的傳播速度更快。
「阿兄,菩薩怎麼說?」「大學快要放榜了,沒差,大不了以後靠自己。」「那菩薩說什麼?」「阿弟你不用擔心,以後賺夠了錢就把你接出來住,比較自由。」那天在院子裡,神一直沒有出現,沒有從阿兄的嘴裡,或任何神蹟。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阿兄說話,在放榜的前夕他始終不回家。放榜隔天,早晨,阿母一樣念著經,「故此娑婆世界,皆號之為施無畏者,無盡意菩薩白佛言:『世尊,我今當供養觀世音菩薩……』」她聲音沙啞,阿公的臉色紅過了頭,轉為黑色。
我回想凌晨迷濛間,又聞到阿兄的氣味,淡淡汗水味,好像很多小蟲子帶著花香從鼻鑽到腦,再到我的心上,癢癢竄動。我的腳踢到了綢緞質料的東西,醒來去抓,發現是那件白底鑲金紅花的襯衫,阿兄知道我喜歡,上面有他的味道。
「阿公,阿兄不在家了,那他的神通會消失嗎?」「一定無去矣。」阿公提到他都用恨恨的語氣說話。
換我要考大學,阿兄還是沒來接我。下午我走到院子,眼睛不知道沾上什麼,一直流眼淚。在視線的反光中我看見他的身影,好像在海邊玩,買了一件新的白襯衫,藍的印花,希臘風。菩薩說,阿兄過得很好。●
【評審意見】
笑中帶淚的春乩 ◎林黛嫚
這是一篇設計性很強的作品,從作品名稱的雙關到小標題的安排以及小標題下的一段對話,甚至連對阿兄的命運亦步亦趨的敘述者弟弟,都讓人感覺到作者把通靈基因和同志性傾向隱約指向遺傳,但因為寫得精采,讓讀者可以無視那顯而易見的譬喻。
作者文字靈活生動,唬爛間煞有其事地讓阿公輩男人傳說在地的詭祕軼事,頗引人入勝,讓人很想過橋到中永和找找實體的唬爛間;描寫身體的氣味「淡淡汗水味,好像很多小蟲子帶著花香從鼻子鑽到腦,再到我的心上,癢癢竄動」,也很立體。
固然有人認為本文有些小說化,對同志的理解也稍嫌刻板,但當通靈的阿兄人生迷惘時,卻說神明不回答他個人的事,只是笑。如同阿公悠悠地說:「想袂到阮兜出一个homo」,人生實難,笑一笑何妨。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