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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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 姜泰宇(敷米漿)/正東三十里 - 3之2

2024/11/19 05:30

◎姜泰宇(敷米漿)◎姜泰宇(敷米漿)

◎姜泰宇(敷米漿) 圖◎唐壽南

圖◎唐壽南圖◎唐壽南

「莫哭。」阿嬤說,我便哭得更大聲了。

「狗仔來世間是欲還數,後世會當做人。若是欲哭欲啼會予伊毋甘轉去遐,按呢毋好。」阿嬤拉了一張椅子,讓我坐下。也不知道為何哭哭啼啼,好似整個人像枯井,連石頭掉落的回聲都沒有,只有乾乾癟癟的碰撞。阿嬤將我扔下的那顆石子拾起,遞給我一小杯茶水,透明杯子上面有積年茶漬,我一口喝乾,杯子雖小,井底也獲得灌溉。

「阿嬤九十二歲囉……規世人毋捌離開遮。也無讀冊,一个字攏袂曉,日子按呢過,嘛是規欉好好,阿弟仔莫哭,阿嬤捧茶予你啉。」

我問她,九十二歲都沒離開過花嶼?阿嬤笑,告訴我連本島都沒去過。為什麼不出去看看呢?誰把她困在這個小小的島?小孩呢?阿嬤笑著,就坐在躺椅上睡著了。我走上前,將手指放在她鼻子前探了探,有呼吸,緊接著覺得自己真是王八蛋。

我從旁邊的餐桌拿了一件外套替阿嬤披上,外套有著一種鐵鏽與藥草混合,難以形容的氣息。不知為何讓人感到心安。走出九十二歲阿嬤的家時,仙姑他們早已不知去向,若他們也是帶著任務來到世間,那麼死在外地人的嘴裡,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救贖?死了之後又去了哪裡?有人能確認真的可以轉世為人嗎?轉世為人真的好嗎?

老闆娘跟我說,那個九十二歲阿嬤叫做阿春姨,我得叫她阿春嬤。年輕時候丈夫就過世了,辛苦地拉拔獨子長大。兒子後來去本島跑船發生意外就沒了。九十二年裡有多少時間阿春嬤是獨自一個人在那個被黑暗填滿的房子裡,窩在躺椅上看著世界往前走,而她靜止。如同現在花嶼上的所有人。

村長說,阿春嬤家裡那個不是衣櫃,是立棺。早年交通不便,習俗上會先置辦自己的棺材。「我較早捌共阿春姨仔鬥油漆,若無棺材會爛去。尾仔伊攏無欲予我去,嘛毋知這馬按怎樣……」村長說。

我與村長說好,過幾天一同去阿春嬤家裡替她油漆立棺,順勢幫她把屋子裡的燈光換置一下。

村長頭破掉以後,看來很長一段時間沒辦法幫阿春嬤漆棺材了。

(三)倒數兩天

呂洞賓伸出大大的腳,一步跨過天台山,左腳踏上花嶼,右腳踩在望安島,意氣風發居高臨下看著這一片美好的海洋,還有島,還有少少的人們。一時間天搖地動,那些外地人都震撼了,跪倒膜拜,嘴裡喊著:「上仙救命,上仙救命!」呂仙瀟灑一笑,說道:「能活、能活。手裡沒有罪惡的,不曾起貪念的,能活。」外地人哭倒一地。

然而哭的只有老闆娘,倒的是村長。那些釣客不知如何集結了其他的外地人,整坨的人擠在�仔店的門外。林老師上前,拿出止血帶簡單幫村長包紮了之後,對我使了眼色。我退到一旁,林老師說,無論如何要我都站在外地人那邊。先保護自己。我眼睛盯著那些釣客,很想擁有仙姑靈敏的鼻子,可以嗅出是哪一個抓走了那隻黑狗。手因為過度用力握拳而發抖。

他們說,砲彈聲愈來愈頻繁,想必是真的出事了。�仔店的東西雖然都被他們分享走了,但一定有倉庫,非常時期應該貢獻出來,讓所有人可以存活。說話的那個應該就是推倒村長的傢伙,聽他們說叫做阿吉,比我早到島上幾天,很喜歡亂丟菸蒂。當然這幾日已經沒有菸蒂可以丟了,所以開始丟人。林老師推了我一把,把我扔到他們那一群外地人的所在,我可以感覺自己的臉脹紅且溫度很高。老闆娘說,所有東西都分出去了,真的一點都不剩了,那群外地人訕笑,說要是都沒剩了,這幾天幾個老傢伙吃什麼喝什麼?肯定有藏起來,不厚道啊老闆娘,把自己餵得肥滋滋,讓他們幾個餓慘了。

「你們不是吃了狗?」我忍不住。

「嘿,真正好食,另日予你來一碗。」

我盯著他,笑了。老闆娘拚命解釋,最後不得不將�仔店敞開,那些外地人衝了進去,我知道裡面什麼都沒有,每天只剩下一餐,老闆娘說她胖,吃少一點當減肥,總是留多給我。菜豆乾早已沒了,曬的高粱也逐漸見底,我們都沒說出口但心底明白,如果村長沒有撈到漁獲,距離我們挨餓的時刻愈來愈近了。

那些釣客不知道從哪裡挖了兩粒南瓜,老闆娘趕緊說,那瓜還沒熟,不能吃,東翻西找,確定了真的沒有吃食以後,那些釣客才帶著兩粒南瓜離開。大家都散了以後,我跟著老闆娘一起收拾�仔店。村長坐在椅子上兩眼直直發愣,臉上的血已擦乾淨,但味道遲遲沒有散去。老闆娘有些埋怨。

「欲入來就予怹入來,結果這馬舞這齣矣……」

「頭家娘,村長嘛是欲保護�仔店。」我說。

老闆娘煮了茶,燙口。我跟她說,起風了,好像不一樣了。老闆娘不在意,揮了揮手。村長歎了一口氣:「遐的毋成囝穩當閣會舞代誌。」

說中了。那些外地人集結起來(其實也不過四、五人),成日在村子裡到處「拜訪」村民,那些後山挖的、地上種的,有腳會跑的,通通沒有逃過他們的手掌心。他們拉我入伙,我看見林老師跟在他們後頭對我使眼色,想了一想,決定跟他們一起。在那之前,我很擔憂仙姑與她的快樂伙伴,特別央求林老師想辦法把他們驅離。走在路上,總感覺仙姑跟著我,回過頭卻沒瞧見那很節省的尾巴。

我知道他們跟著我,我知道。

「快跑啊,快跑。」我在心裡吶喊。就算是這輩子來這個瘋狂的世界還債,也不能還在這樣的人肚子裡。快跑啊,快跑。

那個叫做阿吉的跟村民「借」食物之後,我會盯著村民的眼睛。從他們的眼裡沒有看到憤怒,沒有看到悲傷。視線繞過我的身上,會露出狐疑的表情,彷彿說著:「你?你怎會跟他們一起?」

「啊,對啊,你也是外地人。」他們可能這麼想。

為了避免出現更多的衝突,跟著他們我只能忍受這樣的眼光。村民很冷靜,這段時間多半靠著自給自足的能力撐過,而外地人除了釣漁獲,就沒其他本事了,隨著時間過去,連餌都快找不到,才將歹念打到村民身上。

明明已經起風了,明明事情應該好轉的。一整天下來,這些釣客跟外地人還是搜刮了不少東西。他們喚我一起,我拒絕了。那個阿吉對著我壞笑,說這兩天狗跑沒影,找時間再來想辦法。我沒有繼續聽他說著有多美味,快步走回�仔店。

老闆娘見我整日未歸,留了餐食給我,我簡單吃了一些,胃口不好。將高粱飯捏成球放口袋,我迫不及待回到學校去,喚了幾聲仙姑都不見影。入夜以後風大了,吹著帶點涼意的風,才知道原來所有東西都有重量。我坐在地上,將口袋裡的飯扔下,看著天空發呆。飢餓以及擔憂帶來濃烈的疲倦,但我不敢閉眼。閉眼之後或許才是真正的清醒,而這樣的扭曲讓我隨著風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荒謬的世界,獨自一人,妄想對抗沒來由的終章,但光是維持基本生存條件就艱難不已。花嶼上的這些老人家,一個比一個堅韌,沒有海運,還有這樣那樣的方式餵飽自己。

抬眼看見一個巨大無比的流星,劃過天際時的聲響讓空氣都被壓縮到極致的悶痛感。餘光中我看見仙姑他們湊在地上的高粱飯糰前,對著天空狂吠。但吠聲我聽不見,轟隆隆地我聽不見啊!

這一刻島上所有人大概都抬頭看向天。那一道美麗的火光照耀整座島,整座幾乎沒有多餘電力的島。我為了美麗而震撼,這一刻我只想閉上眼睛,或許這本是我來到此處的原因。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於是在這個地方,這片永遠看不膩的海,當我不再睜開眼,生命就會謹記住這一秒。這一秒鐘我活在畫一樣的相框裡,我的永恆必得靜止。

仙姑咬著我的褲管,回過神來才發現燈塔那邊似乎起火了,而天也即將放光。不知道是真的神遊還是因為過度疲憊而睡去,只覺得一瞬間時間就被火光燒去,燒去我的物換星移也燒去我的形狀。起身狂奔,仙姑在我身後。往燈塔那邊跑到一半,林老師一身狼狽從旁邊衝出來攔住我。

「他們、他們瘋了。」林老師說。

「發生什麼事?」

「他們把所有村民趕去廟前,說那邊真的打過來了,什麼進入緊急狀況什麼……我也搞不懂,你先躲起來。」

天空剛剛破曉,我已無處躲藏了,林老師。我告訴他,我得去廟前,讓他帶著仙姑過去燈塔那邊查探狀況。是不是真的打過來了,是不是真的有水鬼摸上岸,都要明明白白。這是一場鄰近死亡的派對,我當不成主人,總得好好扮演賓客的角色。林老師點頭答應,我推了他一把,彼此都有些踉蹌。是飢餓的吧,我們。林老師也是外地人,老家好像在彰化,一個比我早抵達此處,比我更像花嶼人的外地人。

天湖宮前聚集了不少人,看起來還有人正往此處移動。那幾個外地人看見我,竟然對我招手,要我趕緊過去。應該站在哪裡呢?笑桮,哭桮?天湖宮的天帝想來也沒法回覆我。安排好的。都是安排好的,誰都能在這個世界占著一個位置,然後想著下一個位置,只有最沒用的人才會熱烈祈禱如同現在這樣的毀滅,毀滅讓人有機會後悔,那些沒辦法重來一次的,不是同歸於盡就是旭日東昇,我想眼前這幾個外地人,恐怕認為這個清晨,就是嶄新的開始吧。

我亦想重生,也巴不得可以按一個鈕就刪除過去每一個錯誤決定的瞬間。重新開始好嗎?沒辦法嗎?那我告訴你,我要躲到一個小島去自生自滅,沒有人替我哭泣,沒有人知道我埋骨何處。如今,我拖著腳步走向那些外地人。我始終是個外地人。

阿吉說,有人去看過了,燈塔那邊應該真的是砲彈打過來。花嶼必須戒嚴,沒有打算徵詢大家的意見。這裡的人老的老、殘的殘,現在需要統一管理,集中物資分配工作,並且在對方真正登陸時,由阿吉代表花嶼與對方交涉,爭取空間,主要目標為生存,次要目標為犧牲必須犧牲的,保全必須保全的。打是沒得打,花嶼上下能找到的武器根本幹不過敵人,降要有降的姿態,取得共識,辨認現實……

啪啪,啪啪啪。

一連串廢話還沒說完,阿春嬤雨傘就敲在他的頭上,一個歌仔戲班的阿姨笑得彎了腰,旁邊幾個釣客甩著釣魚用的凳子欲還擊,我衝上前去擋了一下,額頭被敲了一記。

「阿春嬤,妳哪會佇遮?」我問。

「糞埽人,我來摒糞埽。」阿春嬤說。

好不容易隔開那些釣客,阿春嬤有點喘,佝僂的身子倔強地站在最前方瞪著他們,因為彎腰的緣故眼睛吊著,凶狠。那個八十四歲的阿嬤也站了出來。阿吉對著這群歐巴桑冷笑,還拍了拍手。

我覺得荒謬。廟前的戲台還沒拆,那些釣客像極了戲子,你扮武生我扮丑,那是真的醜,從裡到外都醜。

「阿婆,妳這馬是欲創啥?欲害死逐家?」

「害死啥物人?你才會害死人。」

「攑雨傘欲拍阿共仔?欲笑死人。」

阿吉把所有人趕進廟裡,小小的天湖宮擠滿了人。其他釣客把能找到的菜刀、鐮刀都收著,盯著廟門。我半蹲在石獅子前面的台階上,阿吉說要讓一些老人家擋在前面,如果那邊真的打過來,「總袂使予少年仔去死吧。」

鄰近中午,廟裡的老人家又熱又渴,我裝了幾壺水進去,阿吉吩咐其他釣客準備將老人趕到海邊去。我說這沒有必要,現在還沒看到有誰打過來,但沒人聽。老人家像一串鈴鐺被搖晃出來,阿春嬤走到阿吉前面,手裡沒有雨傘。

「我有船。」阿春嬤說:「會當駛去本島找人。」

現在哪裡還有船?阿吉大笑,整個小小花嶼早繞了千萬次,哪裡還有船可以駛?阿春嬤說有,就是有,藏在她的山洞裡,讓阿吉跟她一起去拖來。阿吉當然不願意,此時大家都飢腸轆轆,即便搜刮最多的幾個釣客亦然。阿春嬤看著我。

「予這个少年家佮我做伙去,我傷過老,無法度共船抓轉來。」

我看著阿春嬤,想起她屋子裡的立棺,不知為何有點慌張。

她抓住我的手,緊緊捏著。粗粗的,硬硬的,熱熱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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