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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 姜泰宇/正東三十里 - 3之3
圖◎唐壽南
◎姜泰宇(敷米漿) 圖◎唐壽南
(四)最後一天
這裡距離本島,向東大約三十公里。中間會經過一些小島,目前是長浪相當危險,若是一般快艇有翻覆的危機。我不知道阿春嬤的船幾多大,我一個人是否可以抓回來。花嶼的小路邊都是一些草毯,奇形怪石數不清。阿春嬤腳步很慢,我跟在身旁,緊緊抓著她的手。
我想跟她解釋,我與他們不是一伙的,卻不知如何開口。阿春嬤赤腳慢慢走著,不時抬頭看看天。後山大石旁邊的草路,割得大腿癢癢的,阿春嬤拉著我的手往山裡走,小小的島,此路彷彿無窮無盡,多走一步就是天堂,多走一步也是地獄。回過頭,黑色的尾巴意思意思搖了兩下,林老師走了過來。
「火熄了,看不出是砲彈還是什麼。」他說:「你們要去哪裡?」
我告訴他剛剛的事,林老師點點頭,想必方才也在一旁看著,但聽不見吧。仙姑湊到我身前,第一次與我離那麼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她。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手放下。沒有人確定明天還在不在這裡,誰先走也說不定,如果沒有真的愛,那就不要碰觸。我讓林老師找地方躲好,那些外地人看來是徹底瘋了,什麼時候殺人都說不準。三推四請,林老師才離開,仙姑看看他,又看看我,最終跟在我的身邊。我還是沒有伸手,哪怕她離得再近。
「以早阮後生過身的時陣,有留一寡物件。除了船以外,閣有淡薄仔寶貝,等咧攏捎出來,予你。」
「毋通,阿春嬤的寶貝哪會駛黑白提!」
「頇顢!講欲予你就是予你。」
再沒有說話了我們。這一秒鐘我不再是自己,也沒有太多時間思考這個奇妙的瞬間,阿春嬤帶我走到一個洞穴的入口,前面五公尺左右,還有水打上來,不知道是不是他們跟我說的「地底浪」。地底浪在很多山間,會從下面打上來,傳說是因為海水灌進山體裡,只有特別的時刻才能看到。花嶼絕大多數人一生都沒見過。而我見到了。
山洞裡潮溼,有海水的鹹味還有藥草味。等眼睛適應光線之後,觸目便是一艘小艇,白色的船身有些發黃,明顯有日常照料,上頭蓋著藍色帆布,沒有蓋透。船身漆著「順來」兩個字。阿春嬤走上前去,溫柔地撫摸那兩個字,我猜是阿春嬤兒子的名字。
「順來,阮後生較早飼的狗仔的名。」
阿春嬤說完,我一口氣沒憋住咳了幾聲。抱歉阿春嬤的兒子。
拉開帆布,預想中灰塵四散的景象未出現,塑膠味道撲鼻,掩蓋了海味以及藥草味。阿春嬤探身向前,拿出一個餅乾鐵盒子遞給我,示意我打開。我深呼吸了幾口,緩緩打開。裡頭應該放出金黃色的光芒,或許是從清代流傳至今的貴重金飾,或者寶珠,或者首飾。
裡頭只有一張照片,還有一個小小的塑膠機器人玩具,臉都看不清了,身上的顏料也褪色到難以辨認。照片裡阿春嬤坐在椅子上,是她屋子裡那張躺椅,身後站著一個微胖的男子。眉眼之間與阿春嬤有幾分相似,應該就是順來的主人。將照片遞回給阿春嬤,我拿起玩具左看右看。
「這是阮後生較早細漢的時,我頭一擺買予伊的�迌物。」
「伊死去彼時我去款物件,才知影伊共這囥遮久……」
「有夠三八。戇囝。」
阿春嬤說,這個玩具就送給我了。年輕人就要多玩一點,不要成日「憂頭結面」。阿春嬤抓攏我的手,包住玩具,緊緊地。粗粗的繭摩擦我的手背,生熱。熱空氣上升冷空氣下降,所以我鼻頭也熱了。照片阿春嬤隨意放在自己口袋裡,連看都沒看一眼。我拉下全部的帆布,將小艇擺正。小艇旁邊有個滑輪,移動幾次之後順利將小艇置放上去,意外地小艇其實並不沉,以體形而言甚至相當輕巧。
不知道當初是哪個人將小艇拉到這個地方,如果是阿春嬤自己,那就太離譜了。我拉著小艇,過山洞外頭有一個坎,那是最辛苦的時刻,其他時候都還行,有上坡有下坡,帶著滑輪並不算太難受,起碼比搬石敢當到岸邊輕鬆太多。仙姑在我旁邊,一下跑前面,一下跑後面,偶爾聞一聞小艇。我問阿春嬤,這小艇還能駛嗎?阿春嬤笑了笑,鋥亮的艇身好像也跟著笑了。
那些外地人看到小艇眼睛都亮了,我跟阿春嬤到廟裡,狠狠喝了幾大杯水。阿春嬤拿著杯子笑,八十四歲的阿嬤也走過來,兩個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忙著什麼。老闆娘拍了拍我,說聲「辛苦了」。
我拿起玩具坐在地上,村長走過來看了看,我把玩具舉高,他卻走了。就在這個時間,悶悶的聲音傳來,硬要形容大概就像「嗯」、「嗯」這樣的聲音。所有人都往外頭去,我順勢躺下來,看著廟頂發呆。如果真的打過來,這就是我最後發呆的時刻。嗯!嗯!嗯!
外頭一陣吵鬧,我好不容易掙扎著起身,每一根骨頭都像自有主張不怎麼聽我使喚。村長大喊,船都給你了,究竟還要怎樣!我往前探,阿吉瞧見我,叫我過去。或許太累了,我傻愣愣地就真的往前,站在他的身邊。
阿吉說,這船能行不能行沒有人知道,要村民派人駛船去本島。今天是長浪,這船一下水可能就沒頂了。我回頭看了看村民,年輕的幾乎沒有,或者年輕的都躲起來了。我往前站,告訴阿吉我來開船,我知道本島往哪個方向。八十四歲的阿嬤大聲罵我,不成囝,佗位知影本島按怎走。我抓抓頭,確實說了大話。阿春嬤看著我,緊緊捏了一下我的手,拍了拍。
「好,我去。」阿春嬤說。
老闆娘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阿春嬤九十幾歲了,怎麼可能開船。村長說要去,老闆娘說你的頭還破著,不准去。拉拉扯扯,最終阿春嬤決定跟八十四歲阿嬤還有老闆娘一起上船。三個加起來快兩百五十歲的女人,決定開著不知道還能不能浮起來的小艇,在長浪又即將漲潮的時刻,往東三十公里到本島去尋求協助。剛剛才響起的悶響說不定就是砲彈聲,能打到花嶼就能打到往本島的海上。這是一條根本沒有機會回來的路,我站出來反對,說真的要去,我要跟著去。我去監視她們,誰知道她們幾個阿婆會不會跑了就不回來。
阿吉同意了,我笑了。
我上了船,最前面是八十四歲阿嬤,再來是老闆娘、阿春嬤,最後才是我。船準備下水前,阿春嬤伸出手把我推下船。佝僂的阿春嬤身高大約一百五十公分,加上駝背可能只有一百三十公分。我們之間差距有五十公分以上,而我就這樣落水,嗆著,溼透。抬起頭,船已前行。
阿春嬤回過頭,對著我笑了,揮揮手,手裡拿著那張照片。八十四歲阿嬤在最前面已看不清臉,浪太大了,速度飛快。隱隱約約間,我聽見老闆娘脖子上的收音機,傳來乾癟的歌聲,然後是阿嬤們的聲音。
「雨夜花、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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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島來人了,也帶了補給。究竟說著什麼我也沒聽清楚,林老師湊上前去聽,晚一點就會來我這裡說明白。前因後果再沒那麼重要了,仙姑在我旁邊搖尾,黑狗夥伴剩下三隻。
值得高興的是,村長控告那幾個釣客,本島來的人說,下一班船會有警察一起過來。這個島究竟發生了什麼對我來說不重要了,三個阿嬤唱著歌,拋下我,往前。從此再沒回來過。起風了,我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在浪中的〈雨夜花〉。少了三個阿嬤的花嶼還是花嶼,我不是原本那個我了。
沒有砲彈、沒有末日,網路系統不知是否遭到攻擊而癱瘓,緊急調派所有員警回本島支援,據說台灣也一團亂。失去了訊息失去了往來補給後,每個人都會成為孤島。所有外地人都撤離或者被捕後,我坐最後一班船。村長跟著我去本島做筆錄。海巡還在搜救阿春嬤她們三個,村長說大概沒望了,接下來一個小時的航程我們便什麼都沒說。
仙姑在船上搖尾巴,我摸摸她的頭,下巴靠在我的腳上趴著。剩下的三隻黑狗跟著林老師,我讓仙姑跟他們說,很快就會回來,很快地。
船開了,距離馬公三十里。往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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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突破困獸之島 ◎甘耀明
〈正東三十里〉是聳動小說,一群島民被困於澎湖花嶼,看似動機架空(憑空捏造),又對當今政治若有所指,歧義擺盪,任君挑選。無論如何,這群島民的傾軋取權,奪取雜貨店物資與犬隻資源,陷入小說《蒼蠅王》叢林法則的衝突,人性糾葛纏扯,往復傷害,對現實世界的真切投射,絲毫不讓步。然而在權力纏鬥縫隙,卻汩汩流露人性溫度,小說敘事者成了解開僵局的契機,一步步找到解救方舟。小說融入澎湖花嶼的人文、地貌與漁產,面積一平方公里餘的小島,在作家筆下倏忽立體,海風鹹熱,湧浪層層,看似困鎖鹽鹼地,實則大海八方,有突破可能,致使寓言╱預言小說〈正東三十里〉非欲言又止,大膽道出了人性溫暖與團結可貴,更顯該小說意涵豐潤,獲得首獎,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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