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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蔡雨氛/迷霧中的安娜 - 3之2
【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蔡雨氛/迷霧中的安娜
◎蔡雨氛 圖◎達姆
圖◎達姆
挑完目前手上所有的素材,我等不及下個週一的到來,急著在第一時間登進雲端下載新素材,找尋紅男2號的身影,我蒐集他身體上每個區塊,他的小腿,臀部,腰部,手臂,肩頸,後腦勺,卻始終沒有臉龐,我好像在拼一幅永遠缺塊的拼圖,永遠無法按下運算輸出鍵,永遠沒有將影片完成的一天。直到某日大飛無預警拔掉電腦的插頭,把我轟出工作室,我才驚覺已經一個月沒有步出紅男2號的世界了。
我沿著鐵軌西牆外的道路散步回家,以前從小學放學時,我和大飛每天走這條路,我們會撿拾掉落地上的土芒果,用力丟過西牆,然後耳朵趕緊貼在水泥牆面上,聽果實落地的聲音,猜測誰的成功越過鐵軌,安穩落在東牆外的那一側。當時我們都太矮小,跳不上牆壁一探究竟,我生在西區,長在西區,直到現在的工作和生活都在西區,實在找不到動機跨過鐵軌去到東邊,唯一能和那頭產生連結的是小學六年級畢業時,心儀的女孩說她要和家人搬到東區了,她答應,會在另一邊丟土芒果給我,直到她不再喜歡我為止,是說直到今天,我從來沒等到一顆來自東區的土芒果就是。
此時此刻,地上撿不到任何一顆土芒果,當時的果樹已被輾平為馬路,但我的身子可不是個小學生了。我先往後退,拉出助跑距離,奔向牆壁,右腳踏凳牆面當做助力,奮力一躍,雙手抓住牆頂,用力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來,看了一眼布滿霧氣的鐵軌和東邊金色的牆面後,就感覺到長時間熬夜的身體有夠沉重,於是趕緊跳下牆,還跌了個狗吃屎,只好拍拍屁股回家去。進屋前,先買了一顆肉鬆麵包果腹,沖完澡躺到床上,閉眼準備入睡時,腦裡浮現的盡是紅色皮衣輕盈越過列車的身影,我猜想著紅男2號另一個名字會是什麼,想像他臉蛋應該長什麼模樣,我覺得她是個女孩,絕對是,十九歲,好吧,頂多二十一歲,東區人,對,絕對是東區人……
才剛睡著,就被大飛的來電聲吵醒。看到手機上的時間,驚覺我竟然從黃昏睡到另一個黃昏。大飛在電話中只說一句點開他傳來的連結後便掛斷,我一看,他媽的,大飛把我未完成的紅男2號上傳了,我急著回電罵人,劉大飛!你傳屁傳!那影片還缺……大飛叫我閉嘴,先看流量數字再說,我實在不知道睡著的這一天,真實世界怎麼了,紅男2號的影片已經在網路上爆紅,我不敢置信,重新整理頁面好幾回,確認眼前看到的數字是真的。大飛馬上又打來另一通電話,大吼著發了發了!因為他前一秒去查看公司的帳戶,雇主給的獎金多到他確認了好幾次後面幾個0,這是工作室營運以來,收入最高的一次,也夠我們一陣子不用苦惱回收夢想這件事了。
那幾天,我沒事就拿起手機滑一滑社群,隨便點開都是紅男2號的影片,轉貼的、分享的、解析跳躍姿勢的、自己載下來二創的,什麼都有,我確實因為到處都有自己作品的痕跡而沾沾自喜,全世界對紅男2號的痴迷,都是透過我的手、我的眼光、我的技藝,不過我還是念了大飛兩句:急著跟錢低頭,你他媽一輩子成不了偉大藝術家。
你真的不知感恩,那好,我不會告訴你紅男2號的名字。
啊?我放下PS5的把手,轉頭看旁邊正在拚命打怪的大飛。
欸欸欸,你幹嘛,手要動啊!
你最好知道啦。
靠北,靠,幹!齁!
電視螢幕上,我們兩個在遊戲裡的分身,被一隻怪物彈飛到鏡框之外,大飛這才放下遊戲把手,雙眼直直盯過來。
我整天盯著他的素材看,我都不知道了。
好喔,你說我不知道,那我就不知道。
大飛說完,瞇起眼睛,揚起單邊的嘴角,又轉過頭去,準備重新遊戲。從幼稚園同學到現在,唯獨藏有真正祕密,大飛才會出現這號表情。
雞巴人。我搶走大飛的把手。快說!
身在迷霧中的人,不識廬山真面目。
三小啦,講清楚。
齁,你老是找有紅色衣服的片段,不要忽略發生在景框之外的事情,大一基礎紀錄片,同學,上課都在打瞌睡喔。
靠。我馬上站起身,到工作區打開電腦,懶得理大飛在後面喊著要繼續打怪,我一屁股坐下來,再度跳入鐵軌上布滿迷霧的世界,終於找到紅男2號另一個名。
大飛能夠發現「安娜」這個名字,其實就從我第一次發現紅男2號那顆鏡頭下手的。他擅自輸出我那缺一塊拼圖的影片前,還算有點良心,試圖在素材堆裡找安娜的臉龐,於是找出那顆紅男2號跳躍時背景帶到行駛中火車車輪的鏡頭,也就是當時被我誤植在奧利多序列裡的畫面,大飛抄下檔案的拍攝日期和時間,再從這個時間點去找其他攝影師在同時間於不同角度拍攝到的素材,就在這裡聽到安娜的名字。
我推估現場約有二到三位攝影師,有的攝影師負責拍攝景框較廣的群體鏡頭,有的負責待在遠處用長焦鏡頭捕捉,有的近距離拍攝特寫,這幾種都偏向定點拍攝,最後一種會將機子綁在身體上,跟著跳軌者跳躍,這類移動鏡頭較有速度感和臨場感,但也考驗攝影師的身體能耐。那顆誤植鏡頭,從火車車輪快速轉動的畫面開始拍,接著追上安娜奔馳的雙腳,接著鏡頭拉升,跟著安娜彈跳,卻跟不上她在空中翻轉,也跟不上她的落地。我仔細觀看同時間其他角度的素材,在最廣的鏡頭裡看見兩位攝影師正在追著跳軌者群跑;在另一顆長焦鏡頭畫面裡,看見一名穿著白色帽T的跳軌者,正要從火車頂上下墜;又在另一顆試圖跟拍特寫的鏡頭裡看見一片模糊的影像,卻在這裡聽見攝影師和跳軌者之間的談話聲。
紅男要跳了,快快快。
哪裡?媽勒,根本看不清楚。
前面這兩句,我推測是兩個攝影師的對話,搭配這段聲音的畫面是兩、三名跳軌者的身體,不過攝影機顯然完全跟不上,我只看得到如同白霧的殘影,影片中腳步踩踏鐵軌碎石的聲音持續傳來,接著突然一個短暫劇烈撞擊聲,畫面變得烏漆墨黑。
幹。
看起來是攝影師連同機子跌倒在地,全黑的畫面裡傳來一團笑聲,有個聽起來才剛進入青春期的男聲告知攝影師。
那安娜啦。
啊?
哩系得安娜的安娜啦。
鏡頭似乎正在努力拔起,往男孩的聲音追逐過去,不過當鏡頭PAN上時,男孩早已不見身影,在滿是白霧的風景中,我聽見一陣笑鬧聲由強漸弱,這段素材就停在這裡。
我從螢幕裡抽出身,回頭瞪在電視沙發區打怪的大飛。
安娜?大飛頭轉過來對著我說,然後顆顆顆地笑起來。
我瞪著瞪著,竟然也跟著笑起來。
後來,和大飛溝通剪輯時,我會稱安娜為安娜,每週一下載新素材,會把安娜的片段放到名為安娜的資料夾裡,剪輯時把專門剪輯安娜的時間軸命名為安娜,我打從心底,把安娜認做安娜了。
安娜影片爆紅後,網路上三不五時就出現模仿搞笑影片,像是某網紅在身上套一張紅色塑膠袋,自拍起跳,下一顆鏡頭接紅色塑膠袋自行飄向空中,旋轉又跳躍地飛過一輛火車;也有拍自己家三歲小孩跳名牌紙雕小火車的,這種肯定要讓孩子不小心踩爛來製作笑果;當然也有為了滿足安娜到底長什麼模樣的好奇心,故意找眼歪嘴斜的人來反串的。由於引起了大眾關注,民代們也趁這波熱潮在議會裡高調幫人民回憶當年,都幾年過去了,政府機關竟然還沒找到人來抓小屁孩。這段期間,對方提供的素材裡穿紅色衣服的跳軌者激增,搞得我和大飛得花大把時間分類素材,但不管有多少紅衣想要魚目混珠,我都能挑出真正的安娜,甚至覺得面對這麼多想複製安娜的現象,有必要剪一支影片表明安娜的獨特。
我想起奧利多,是他讓我看見安娜。我決定運用當初誤植時產生的突兀感來襯托安娜的獨特,這種出現新靈感的時刻,總是熱血沸騰。我以安娜為核心,先挑選出她在素材中最漂亮的跳躍鏡頭,像是一顆仰角定拍安娜躍入空中,在拋物線的頂端輕盈翻圈,再沿著拋物線下墜,最後完美出鏡。確定安娜的畫面後,再去找其他紅色衣服跳軌者類似的鏡位,把兩顆畫面並置,製作出對比效果,當然後者用來襯托的安娜的畫面也得精挑細選,像是那些躍入畫面時翻滾不順暢的,體態NG又剛好衣物掀開露出肚皮的,這類最容易被我挑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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