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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蔡雨氛／迷霧中的安娜 － 3之3
蔡雨氛／迷霧中的安娜
◎蔡雨氛 圖◎達姆
圖◎達姆
這支專為安娜設計的影片又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光是找尋相似鏡頭就要大半天，加上攝影師捕捉安娜的畫面大多構圖偏移，將安娜放置在邊陲地帶，我會一顆一顆修正，將安娜挪移到畫面的視覺重點中。在我浸泡於安娜宇宙的這段期間，大飛總共產製了四支影片，不過這回他不再碎念，因為影片一上架，流量轉換到帳簿裡的數字又夠我們過一段好日子。
影片上架那晚，大飛從帳簿裡的數字轉換一台摩托車，我們雙載從西區的南端一路往北，想去跳軌者常常聚集的邊界咖啡館好好慶祝一番。我坐在機車後座，大飛側轉過來告訴我，之前工作室準備收掉時，他一個人跑到邊界咖啡館買醉討拍，果然天不滅我們，剛好碰到同行表明正在剪輯跳軌案，順手引介機會，我們才有今天。大飛的聲音和風交雜在一塊，戚戚颯颯飛到耳邊訴說著，我眼睛直視前方，西區的縱貫公路非常筆直，兩排平行的路燈往地上照出好幾束白光，霧氣在光下流動著，強調它們時時刻刻都在我們身旁。我們在沒有變化的路上騎了好久，眼睛乾澀起來，道路終於開始向東方彎曲，這表示快到城市北端的盡頭了。K城的形狀三歲小孩都會畫，就是一顆圓渾的鵝卵石，四周由群山圍繞，轄區分化也非常簡單，一條鐵路穿過正中間，東邊就是東區，西邊就是西區。
咖啡館內客人三三兩兩，門上掛了一塊看板，上頭手寫「倒數營業」四個字。我們等了許久都沒見服務生來點餐，卻先看到巡邏員警走進來，這下才有一個約莫六十歲的女人穿著圍裙從廚房跑出，只見她搖頭又揮手，告知員警今天年輕人沒來跳，警察揮揮手表示知道後便離去。終於女人來到桌邊幫我們點餐，她是老闆，是廚師，也是服務生，因為鐵路地下化的工程，店要收了，之前的人手已經先行辭退。
怎麼不遷到別的地方繼續營業？我和大飛這麼問。
不在邊界上就不是邊界咖啡館啦。老闆這麼回。
這家餐廳確實不偏不倚位在東西區的邊界上，具體來說是在鐵軌底下的地下道裡，通往東區和西區各有一道門。我和大飛依舊用幹話搭配牛排和咖啡，嘴巴忙碌時，我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咖啡館東門上的海報，上頭有一名削著俐落短髮、穿著紅色T恤的混血女孩，站在藍海白沙前回眸；用餐期間，大概有四到五輛火車從頭頂上匡噹飛過，我的腦海也無法控制地浮現紅色跳躍；離開餐廳前，對桌幾名看起來在東區科技圈上班的男子，正在討論以文字生成圖像的研發技術，我看見他們的手機上播放著安娜跳躍的影片。
接下來幾週，我為安娜特別剪輯的新片持續發燒，可是我卻焦慮得不得了，因為安娜在接下來的素材中消失了。先是第一個週一，紅色衣服的跳軌者幾乎占滿新素材，我卻找不到安娜最自然不造作的紅色跳躍，努力捺住性子等待下個週一到來，趕緊下載新素材，依然遍尋不著安娜的身影。我一下坐在剪輯台前重刷雲端資料夾，一下坐到沙發區重刷手機網路上的安娜影片。大飛受不了我的焦躁，那裡面不是只有安娜這個人，去開發新的安娜啊。我嘗試點開其他人的跳躍，實在看不下幾秒鐘就關掉，走到窗檯邊，望著外面蒼白一片的風景，望著望著，步出工作室，沿軌道西牆外側行走，走過第一個社區車站，再走過第二個，繼續走過第三個時，決定回頭進入站內，搭上每站皆停的區間火車，一路往北到邊界咖啡館，再從邊界咖啡館回到南端。後續好幾個睡不著的夜晚，我都讓火車帶我南北來回走，坐在車廂內，不時得把窗戶上的水蒸氣抹掉，看著各站旅客上下火車，有時看著看著我就睡著了，醒來時再接續一樣的風景，等待那迷人的紅色跳躍出現在我眼前，即便像閃電一樣閃過也好。
安娜失蹤了好長一段時間，但是網路世界的安娜沒有停滯。網友們將我特別為安娜剪輯的新影片發揮到極致，有將自己搞笑的跳躍和安娜擺在一起的，也有開始模仿那些NG跳軌者的，盡是各種意想不到的拼貼和再製，將安娜不停地延伸下去。也有無法只滿足於網路裡的安娜，像我這樣跑到真實世界找尋的，其中一群人因此經營起頻道，將找人的過程拍攝下來，每週上架的影片都有「這次真的抓到了！」等斗大標題，但每回都沒有真的找到，還吸引正經八百的科學節目來討論，在滿是攝影鏡頭的現代、動不動就肉搜的世界，如何成功保有隱私，甚至完全不留網路足跡，而另一部分相信都市傳說的網友，開始認為安娜根本就不存在於這世界上。我常常滑看這些有的沒的影片，彌補真實世界裡安娜的空缺，已經記不得多長一段時間後，才看到那支將我推至深淵中永遠撥不開迷霧的影片。
那支影片以我剪輯的為基調，但是將所有當初我找來對比安娜的NG跳軌者身影，通通變成安娜的身體。第一次看的時候，我真以為安娜回來了，馬上將影片傳給大飛，大飛已讀不回我整整三個小時，我直接衝到他家敲門，大飛卻冷靜地把影片放大三倍，要我仔細看，這隻右手有六根手指頭，安娜右手有六根手指頭嗎？這是工程師將所有安娜的畫面餵養給AI，再讓AI產製出虛擬安娜，讓虛擬安娜去執行其他跳軌者的動作，於是就做成似真又非真的安娜了。聽完大飛的開示，我的世界反倒更加模糊，手機輪播無限次AI的影片，有無限個真假安娜在眼前不停飛躍，我愈看不清楚，就愈想看清楚。
夜裡，我再次回到區間車上，雙眼緊貼車窗，隨著列車停靠又行駛，往南又往北，觀看置身在迷霧中的每一個人從車窗邊掠過，夜夜又夜夜，似乎看盡城市中的每一個人，仍舊看不到安娜真實的一抹身影。在鐵路地下化工程開挖前一天，火車最後一次從邊界咖啡館啟程往南，輪子滾動起來那刻，我終於透過車窗看見只會出現在螢幕裡的紅色跳軌者，他們一伙人快速從東側和西側湧上，但是來不及了，火車速度愈來愈快，我顧不得一切，衝到前方按下緊急按鈕，整輛列車發出高亢刺耳的逃生提示音，等到火車緩慢下來，我抓起車門旁的擊破裝置，奮力撬開車門，跳下火車，進到迷霧之中，進到那團到處飛竄的紅色群體之中。片刻，我毫無方向，只能盲目跟著人群奔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認出那輕輕點觸地面的雙手，認出那襯托腰身的紅皮外套，認出那輕盈如水母的彈跳，我喊了安娜兩個字，她回過頭來，遮住臉龐的面罩滑落，我看見安娜小巧的鼻子，單薄的嘴唇，深邃的雙眼，眼神帶著探究，她正在注視著我，只有一瞬間，我就被後方追趕上來的攝影師撞倒在地，當我奮力抬起頭時，安娜早已跳過車廂，去到東邊那一側，再次沒入霧中。
接下來一週，我反覆在腦袋裡回味那一瞬間，漸漸地，把安娜回眸的臉龐定格成一張圖像，刻畫在腦袋裡，成為永恆。過了一週，我等到了新素材，找到那位把我推倒的攝影師捕捉到的畫面，裡頭確實有安娜的身影，有我和她相遇那一瞬間的片段，但是素材裡的安娜面罩沒有滑落，沒有回頭，沒有用她深邃帶著探詢意味的雙眼看著我。我不相信，去找同時間不同攝影師拍攝不同角度的素材，一樣的，面罩沒有滑落，沒有回頭，沒有安娜的臉龐。
不可能，劉大飛，我真的看到了。
大飛抓抓頭，重播仔細再看一遍。我不知道啊，這段看起來沒什麼破綻。
不可能啊，難道是我記錯嗎？
嗯……也不是沒有可能啦。
幹，還是他們用AI動過手腳啊。
大飛深吸一口氣，卻吐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我待不下工作室，走出門，走到鐵軌西牆，站立片刻，望著這堵灰灰舊舊的水泥牆，愈望愈不順眼，往後退幾步後跑起來，衝到牆壁前，踏蹬立面，翻過西牆，跳到鐵軌上，我一路沿著軌道向北走，沿途看到好幾個段落已經開始進行挖土工程，怪手停擺在一旁，我想像不到這座城市再也沒有邊界的樣子，更無法想像再也沒有安娜跳躍身影的未來，他媽的，這世界依舊渾沌不清，我試著伸手撥開迷霧，撥著撥著，跑了起來，我想起曾經見證的澄清，行道樹的綠葉，八哥的黃嘴巴，炸裂在天空的紅色煙火，我一路跑，跑過好幾個區間車站，跑過已經停止營業的邊界咖啡館，跑到無路可跑，跑到城市的盡頭，抬頭一看，那裡矗立著無數根通往天空的巨大水泥柱，每根柱子都被燒成黑炭色，旁邊的廠房燃燒著熊熊火焰，製造出團團白色粉塵，不停通過水泥柱往城市裡送，讓我們每一日每一夜，都深陷在迷霧之中。我仰望著，看見了迷霧的源頭，卻依舊只能置身在迷霧的世界裡。●
【評審意見】
末世程式迷霧◎郭強生
這是一篇極具創意的作品。近年來以網路為題材的小說很多，但多只能停留在功能性情節的表面層次，例如詐騙或網紅，很少見如這篇作品，能以文字帶領讀者進入更深層的影像世界，以及網路媒介如何影響了個人的精神狀態。這篇的題材設定讓人耳目一新，以年輕人跳鐵軌影片在網路上瘋傳，帶出一則紅衣女的都市傳說，究竟真有其人還是AI生成科技，一步步譜展出末世反烏托邦的主題。在閱讀的過程中，彷彿影像畫面就在眼前，眩迷著讀者進入虛實難分的程式迷霧中，更是成功的文字實驗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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