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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古乃方／鷹性熬馴 － 3之1
◎古乃方
作者簡介：
古乃方，1992年生於彰化員林。台灣大學財金系畢業，英國愛丁堡經濟碩士。現為專職調香師。創立氣味品牌「方方Eau de parFang」，代表作為台灣神怪系列。曾獲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著有氣味小說《香鬼》。
得獎感言：
寫了好久，才漸漸不孤單，不自卑自傲。我開始相信自己作品有力量，哪怕很怪也值得被看見。
曾經老鷹狠狠地接住了我，教我何謂人與獸之間的平等，何謂信任的放飛。謝謝中華民國馴鷹協會，謝謝鷹友無私的分享，謝謝評審的肯定，我會繼續寫下去。
P.S.寫作難，賣文學小說更難，為了我還能繼續出書，我得大聲說：來買氣味小說《香鬼》喔！好看喔！
★★★
圖◎吳孟芸
◎古乃方 圖◎吳孟芸
真想不到，老鷹這麼膽小，鞭炮也怕，風箏也怕，摩托車一發動也嚇得躲到樹上，吹哨也不下來，每次還都躲在同一棵樹上。
操場上有人在遛狗，空拍機的紅點閃爍，機器嗡嗡的聲音，風吹來剛割完草那綠葉揉碎的腥。樹冠搖晃，妞妞正在移動，我從樹下看見牠蠟黃的鷹爪，藍灰色的鉤狀嘴喙正在啄自己的羽毛。
「你又把鷹當鸚鵡養。」烏恩連哨都懶得吹。
夕陽下他的頭髮看起來是棕色的，腰間的黑色餌盒也反照著微弱的白光，他每次遇到不受控的鷹，都不會理牠，只是嚼著口香糖說：「等鷹餓了，會自己回來。」他傳訊息的方式也是這樣，每次我已讀不回，過幾秒鐘後會看見他的訊息已收回，需求是弱點，幾秒鐘也不可以暴露，等我問他。
他表達情感的方式很笨拙，總讓我想到父親，年紀也相似。願意跟烏恩學馴鷹，也是不斷想回味這樣的情感。他冷酷時，我前進，能降落在他身旁很安心。
「我們天黑之前，乾脆去群放？」我問。烏恩沉默，他對我要不是罵人就是安靜。
他看都不看妞妞，解開身上黑色背心，解開棲架上兩隻鷹的編織腳帶，我們往司令台走去。鷹在我的手套上來回跳動，調整著站姿。
「欸，這樣擺啦，懂不懂。」他扯著我的手。
我的虎口被調正，不敢亂動，鷹的小橘爪在手套上踩踏了幾回，找到穩定的位置，我才終於解脫。風讓鷹羽的毛流往後，往天空甩拋，彷彿丟出骰子，把一切交給命運。
兩隻鷹在天上跟著我們前行，烏恩用跑的，我拉著他的衣角跟著跑，幾秒鐘我們已經跑過司令台，到附近的小森林裡去。我們跑得很快，擦撞過樹枝，鷹在天上等我們，烏恩一聲長哨，牠們俯飛下來，降落在手套上。那樣的重量像是突然握住火把，橘爪抓緊時才知道這一切是那麼活生生。
跟飛讓人興奮，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線連著人和鷹。鷹的積極，來自放飛時是最佳放飛體重，不會太餓腿軟，也不至於太重懶得動。一切剛剛好，那是馴鷹人的驕傲。
小時候，父親也常帶我到楊梅的山上放飛老鷹，那時候還小，小手放入手套還是鬆垮垮，老鷹從天上降落手上時，手因為撐不住而垂了下來。那時候老鷹也害怕，橘爪沿著我的手臂上爬，刺出了紅痕，父親吹短哨時，牠才飛到父親高舉的手套上。風很大，老鷹的毛流吹出波浪，我咬著羽毛髮圈，綁起頭髮，說換我換我。舉起拳頭，老鷹從父親的手上跳過來，看起來有點不情願。牠移動腳步，每動一步，老鷹腳上的鈴鐺發出啷啷的聲音，我看得入迷，但同時又害怕著被啄眼睛。
父親木訥，總不說他在想什麼，放飛老鷹時我們才有對話。他說我太溫柔，太依賴，這樣很難當馴鷹人的。我說那是因為我還沒長大，長大後我也要像他一樣。
烏恩某種程度取代了父親，但我們是師徒，位階永遠是他高我低。加上他有二分之一的蒙古血統，騎馬架鷹在他血液裡，我一個瘦弱的女生，只有崇拜被指導的份。烏恩的父親是跟國民政府來台灣的，很討厭別人說他是外省人，原因是蒙古人並不是典型的外省人。
「蒙古血統不是好聽多了嗎？」烏恩常常這樣說。他的問句不是對我問的，畢竟我也不是透過外省身分去認識他。
烏恩不是成吉思汗後代，也沒有汗血寶馬可以變賣，我們師徒倆為生的方式還是很克難，賣羽毛筆、蒙服架鷹拍攝活動、偶爾接一些婚紗照的案子，出借活體道具，讓那些想來點野性風格的台北新娘子過過癮。
最近五月是換羽季，老鷹每一撲翅，都會有白色軟毛降落。蹲在草地上，我一手拿著麻布袋，一手撿著草地上的羽毛，確認有羽毛管的才撿起，羽絨只會讓我打噴嚏。飛行羽插上黃銅鋼筆頭，附上墨水，一套可以在臉書社團賣八百。現在很多人學薩滿巫術，說老鷹是他的力量動物，賣一百組還不是太困難。組裝，拍照，上架，寫文案，出貨，我只喜歡寫文案，其他活都苦工，而烏恩只負責收錢和把鷹馴好。
平日下午我們都在操場練飛，那是軍營的訓練操場，開放給民眾用，可能因為作息不一樣，我們來的時候，從來沒看過阿兵哥。
烏恩真的很猛，他可以一次放九隻鷹，我光妞妞一隻就已經很折騰。
一隻鷹高速飛來，從遠景變成近景，降落在烏恩的手套上。停在烏恩上鬆毛的是八千，跟妞妞一樣，都是母哈里斯鷹，不過牠是因為叫食聲太吵被棄養，主人丟下八千塊就消失了，為了好記，烏恩就叫牠八千。八千偶爾才到操場，平時都在山丘上練飛，脾氣不錯又飛得好，幾乎所有鷹練飛都是八千在帶。
「最近有點想進金雕來玩。」烏恩看向天空。
「會不會被抓？」我說。
「比較怕牠抓傷人會罰錢。」他邊把鷹一隻隻架回車子後座的棲架上，邊滑開手機。點開，放大，照片裡的烏恩看起來才八、九歲，單手舉著金雕，金雕比他還大隻，表情好得意。
「金雕架三十秒手就很痠了。但那個翅膀打開，就是霸氣。」他說，接著抬頭看鷹在空中盤旋，張翅的鷹在遠處，像是一個個小小的V形。台灣只能養中型猛禽真是為難他了。
「妞妞明天一定會下來。」他分我一個口香糖。
「一定會，餓了一天。」我附和，咬出薄荷涼。
「看同學都在天上爽，搞什麼孤僻。」他說，說完後把口香糖吐在地上。口香糖涼完轉辣，我學他吐在草地上。烏恩的側臉，隨暮色暗了下來。
每次練飛完，烏恩載我到中壢後火車站，我再走回家。常常會想，為什麼他不載我到家門口呢？後來猜測是，我也不知道他家住哪裡，那些穿著吊䘥仔的鷹友應該知道，但烏恩不告訴我。他刻意不知道我住哪，或許也是想讓關係平等，彼此都神祕，才會一直好奇。
好奇心像火一樣，愈來愈烈。有次我在火車站下車後，上了計程車，要司機跟蹤烏恩那台白色March，但愈開愈偏僻，開到像是會被棄屍荒郊的地方，我開始有點害怕。因為車太少了，跟車一下子就被發現，還是那麼明顯的小黃，烏恩拿著棒球棍下車，要司機下來。
直到他看見我，才收起憤怒說：「這我家，你不要來。」
之後我只能壓下好奇心，說服自己，如果進到彼此的家裡，那我對他的喜歡，可能不只是崇拜了。
坐在客廳，從那袋羽毛裡找出比較沒有破損的，插上鋼筆頭，放進透明盒子，那些買羽毛筆的客人都說，老鷹羽毛帶給他們勇氣。我每天組這麼多羽毛筆，好像也沒有多一點勇氣，有勇氣也不知道可以幹嘛。陽台棲架上還是空空的，一點咕咕的鬼叫聲也沒有，地上還有妞妞昨天吐的一坨食繭，繭裡頭是骨頭和極小的牙齒。
月亮高掛，或許是該許願的時候，給我勇氣殘忍，有勇氣在台灣以馴鷹為生，有勇氣去追求平等。
從冷凍櫃拿出夾鏈袋，裡頭是小黃雞。從前我不敢看，覺得太殘忍，聽說小雞出生後，被急速冷凍入袋，塑膠袋表面薄薄的氣體，我都在想是不是小雞生前最後一口氣，更驚人的是一隻才賣三塊錢。不敢摸毛茸茸的鵝黃軟毛，也不敢摸腹部的蛋黃液體，珊瑚橘色的嫩爪，怎麼摸也不會刺痛扎膚，最不忍看見的是眼睛，灰色的膜，發著寒氣，我撕掉塑膠袋貼著的日齡雞標籤。
鷹要吃帶骨帶血的，才不會腿軟，小黃雞已經是最可愛的食物了。烏恩養的鷹吃得更多元，中小型鳥禽類和哺乳類都吃，斑鳩、鴿子、老鼠、鵪鶉、田雞肉……每次想到就抖一下。
我們養了十隻鷹，只有妞妞給我熬，練習站上手套早就練過好幾百次，但牠就是不想站上來。猜測原因，可能是吃太多太重，牠覺得能不動就不動，最有可能的是我把牠寵壞，妞妞把我當做是餵食物的僕人，憑什麼可以吹哨指揮。
夜裡，驟雨，半夢半醒間，依稀看見了翹翹板，妞妞在一頭，我在一頭，牠高我低，我怎麼用力蹬草地，翹翹板還是不起。醒來時Google周公解夢，周公說夢見翹翹板代表內心喜悅，將要進入一段新的關係。鷹也有夢嗎？如果是，好希望夢裡可以連通。
隔天中午，妞妞還在樹上，風吹過，爪上的鎳銀小鈴發出噹噹的聲音。我的哨音劃過天空，雖然不是很響，但訊息很清楚，我在這裡，肉也在這裡。妞妞眼神銳利，撲翅，俯飛了下來。時間因鷹的存在而柔順前行，牠輕巧降落在我的手套上。看妞妞搖動尾羽，啄肉，像是一百年沒吃過雞脖子。
為了表達獎勵，我架著妞妞到公園散步，從很遠的地方就看見一對父女在看我們。那眼神感覺不只是看，是等，想幹嘛呢？直到金剛鸚鵡繞著草皮盤飛一圈，降落在少女的肩膀上，才知道他們也在遛鳥。還有一隻手掌大的太平洋小鸚鵡，吊掛在棲繩上。珊瑚橘軟爪跳到我的肩上，和妞妞吃的小黃雞好像。
妞妞看到也很興奮，振翅去撲，我放飛小鸚鵡，妞妞的腳繩連著手套被扯到極限，鈴鐺狂響，羽絨飛落。
金剛鸚鵡和少女的感情很好，還可以頭靠頭，牠還對妞妞說Hello。妞妞被這五彩繽紛的騷鳥給嚇到，羽毛縮了起來，接著少女把鸚鵡往遠處甩飛出去，流暢的速度，在草地上自由飛了兩、三圈。那簡直是炫耀了，妞妞發出了「嘿」的聲音。
「你問姊姊要不要一起飛？」鸚鵡帶著青草水氣停回少女肩膀時，少女問牠。
妞妞現在很輕，不到一公斤，大概只有800g而已，放飛會沒力氣回來。鸚鵡看妞妞沒飛，那眼神有點神氣又挑釁。再靠近的時候，妞妞炸毛了。毛立得尖尖的，意思是夠了喔。（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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