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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古乃方/鷹性熬馴 - 3之2

2024/12/03 05:30

【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古乃方/鷹性熬馴 - 3之2【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古乃方/鷹性熬馴

◎古乃方 圖◎吳孟芸

圖◎吳孟芸圖◎吳孟芸

天突然變陰,感覺快下雨,少女和父親把鳥收回休旅車的棲架上,搖下車窗跟我們說掰掰。我揮了揮手,慢慢往操場走去。

操場附近都是榕樹,有幾棵樹葉掉光,樹皮已剝落,烏恩會把樹皮扳開,凹成三個ㄇ字,立在草皮上。鷹爪連結著腳帶,勾在這天然棲架上。

「你知道為什麼我養的這九隻鷹,從來不對我炸毛嗎?」烏恩看著炸毛的妞妞。

「不知道。」我說。

「因為沒感情,炸毛也沒用,肉來就是要操。」他看向天空。

難怪我熬得很失敗,對老鷹不能有感情,即便再喜歡也要假裝冷酷,鷹人是伙伴,牠在天上,我在人間。

烏恩的腰間有個黑色盒子,裡面是生雞肉,他抓了一點,晃過牠們眼前,這是測試積極度的方式。空腹的牠們眼神跟著肉移動,每一隻都在說想吃。一聲哨,八千飛上手套。因為飢餓,所以專注,一口令一動作,烏恩的鷹練得像是軍隊。

「換你。」烏恩丟給我手套。我咬著髮圈,綁好馬尾,再把手伸進去。虎口朝上,半握拳,妞妞在棲架上看著我。

「你的手這樣左右晃來晃去,老鷹是要怎麼站?」他說。「你練習一百次。」他壓著我的虎口。

「牠今天心情不太好。」我小聲說。

「老鷹哪有什麼心情不好,重點是體重。」他說得很大聲,看來是他心情不好。

克制自己手左右晃的衝動,把一小撮生雞肉放在虎口。吹哨,妞妞可能真的是餓壞了,飛上了我的手套。

我摸著牠的頭,感受毛底下那顫動的薄薄頭骨,有幾秒鐘,感覺牠像是我的孩子。也的確是,牠啄破蛋殼後看見的是我,一開始全身白毛,到現在長滿栗色的羽毛。背羽上的防水油脂摸起來有種絲的觸感,水痕,是昨夜冒險的證據。我們看著彼此,現在應該是平等的關係了吧?

烏恩看都不看妞妞一眼,他在跟其他隻鷹練空拳叫飛。吹哨,鷹飛上手套,肉不在手套上餵,而是拋到草地上,鷹飛下去吃。

「說看看,為什麼不先亮肉?」他口氣變得比較溫柔。

「讓鷹餓久一點,才會比較積極。」我說。

「是信任,懂嗎?像你都是先做事,我才給你錢。如果你不信任我,會叫我先給你兩千塊,才要開始裝羽毛筆。」烏恩說,他總是拿我比喻老鷹。

「應該只是制約,老鷹知道這樣跳上拳頭兩、三次等等就有食物吃。」我反駁。他好像沒聽到,往天橋走去。

吊仔坐在車子後座嚼檳榔,他是和烏恩最要好的鷹友,因為總穿著吊䘥仔,大家都叫他吊仔。吊仔的鷹叫Linda,比妞妞更凶,每天都在炸毛,看起來很像動物版的超級賽亞人,那是一種上發條,隨時準備戰鬥的狀態。

「不要理牠,不然牠會以為炸毛很有用。」吊仔背對Linda,面向司令台抽菸。

我常常問吊仔會不會後悔養老鷹?這麼凶,很難馴。他說不會呀,市場的妹仔都說很帥。他是做海產批發的,白天沒事,就練老鷹,烏恩說Linda很猛,騎馬架鷹,哨子都不用吹,自己飛到拳頭上,天不怕馬不怕,萬一吊仔哪天不要了,可以給他養。

Linda跟妞妞一樣,都是銘印失敗,破殼後第一眼看到人,以為鷹人同類,長大開始想挑戰飼主的地位。Linda很野,盤飛下來會直接攻擊路人。之前抓傷一個正在慢跑的男人,選他的原因是男人戴了露趾手套,吊仔的鷹猛抓露出來的指頭。男人愈拍打,鷹更生氣,爪力加倍。最後男人到醫院驗傷,到警察局報案。吊仔收到調解書,要賠男人醫藥費三萬六,他也很阿莎力直接簽名匯款。烏恩都說這是詐騙,如果他去講只要賠三千六,少一個零。

「還有一個三十六萬的。你要不要看照片。」吊仔滑開手機,照片是半張臉是血的烏恩。

「我那個喔,沒有啦。」烏恩的手蓋住螢幕。

「你不講價錢而已。」吊仔拿一顆檳榔給烏恩,拿給我口香糖。

「菁仔吃到死好了。」烏恩說。

「被老鷹攻擊很正常啦,只是牠那天巴過來有點大力,頭有點暈。話說,明天你那台黑色賓士借我去遛鳥?」他繼續說。之後他們勾肩搭背,到天橋另一邊去講我不能聽的話。

我最好不知道。他們週末常開車到台北信義區遛鳥,不開充滿老鷹屎斑的破March,只開吊仔的黑色賓士。這麼愛面子,只要有穿著短裙的辣妹說,老鷹好帥,可不可以拍照?烏恩會樂得要死,女人摸老鷹好像在摸他的GG。而且烏恩最近在揪團九月一起去蒙古騎馬架金雕,男人限定,附註:蒙古晚上沒有夜生活。吊仔還留言:蒙古妹都免費的啦。烏恩竟然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回,去就對了。

他們每次說這些男人才笑得出來的笑話,我總想,要不是以前父親帶我去馴鷹,我應該這輩子跟這種炫耀GG的男性運動無緣。

我十八歲那年,父親帶著他的鷹,搬去烏蘭巴托,放鳥了我和母親。音訊全無,母親氣到剃度,去山上修行,也把我放鳥了。父親可能娶了蒙古女人另組家庭,也可能早死了,我永遠不會知道。但養鷹真的比養孩子快樂嗎?

我和父親,不像烏恩和八千有那條隱形的線,人在森林裡奔跑,鷹可以在天上跟飛。父親走了,我們也從此散了。

天慢慢暗了下來,妞妞的頭縮在翅膀內,在我胸前安心睡著。牠累了,沒力氣抵抗和攻擊,我把牠抱緊,感受羽毛下的心跳,現在是真的,我小心翼翼捧著。

隔天起床時,一道光灑在妞妞的背上,牠在光暈下輕啃自己的腳爪,再跳一下,站回棲木。尖喙整理一根根羽翼,陽光更大了,牠伸展雙翅,像是伸懶腰那樣。我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毛髮,也跟著蓬鬆起來。

一切都是感覺。能不能放飛,烏恩也是靠感覺,看肉的眼神積極,站在棲架上的腳有力,還能鬆毛翹腳,那放飛不會是問題。

為何放飛一定要秤重呢?烏恩每次都說我剛學,要乖乖秤,吐完食繭後的滿體重扣掉20%是飛行重量。妞妞空腹的滿體重是1200g,所以要減掉240g,大概960g是可以放飛的體重。他每次算數我就頭暈,好像在算錢,算我的薪水多少錢,鷹買來多少錢,羽毛筆又賣了多少錢。

但他自己呢?烏恩練鷹走自然派,不戴頭罩,也不戴GPS,某種程度也是他的自信。他只要做出餵食動作,聽老鷹衝出棲架的撲翅聲,便知道可不可以放飛。

我把陽台那綁著棲架的體重計搬到角落去。今天是週六,烏恩去台北,我也要學他用體感判斷適不適合放飛。

拿著剛解凍的小黃雞,走到棲木前,牠的雙眼和頭部像是指針,一秒一格地瞄準肉的方向。尾翼張開,雙腳高舉,站上了我的拳頭,吃著牠的獎勵。

架著妞妞,我們散步到操場。一路上很多路人在偷拍照,但又不敢跟我對眼,好像我也是猛禽。才十點,太陽均勻地灑落草地。從遠處看見吊仔在爬樹,樹冠搖晃。

「Linda又不下來喔。」

「破鳥啦,再不下來我就要鋸樹了。」他蹲在樹枝和樹枝之間的凹槽說。

「下雨就下來了。」我說。吊仔之前在熬Linda的時候,試過對牠噴水來消滅傲氣,看Linda從炸毛的樣子變成落湯雞,很快便不想再撐了。

吊仔爬到樹梢,終於勾到Linda的繫腳帶,白色絨羽先掉下來幾撮,拍動雙翅,嘶叫了幾聲,他抓Linda的樣子好像在抓雞。我拍手。吊仔靠近我們,妞妞看到Linda靠近竟也炸毛了,全身的毛豎起來,上緊發條。

下一秒,Linda和妞妞在草地上像是相撲選手那樣對峙。再下一秒,妞妞被壓制在地上,Linda那巧克力色的翅膀用力撲打著妞妞的雙翅,愈打愈大力,讓人覺得這不是遊戲,更像是用武器攻擊。

「夠了喔。」我站到牠們之間。吊仔吹哨,Linda回到手套上,吊仔像是丟壘球那樣,把Linda往天橋方向甩,藉著那股力量,Linda飛上去,再一聲哨,張翅,俯飛下來。

飛行讓時間絲滑,羽毛因為風而貼緊身體,我想著鷹俯視著人的神情。高於你,但我願意逼近你,那是在「要」和「愛」之間的臨界點。因為自尊,誰也不會承認某個瞬間幾乎是愛了,只說那是因為生命彼此休戚。

妞妞在我的拳頭上撲動翅膀,焦急狂躁,好像在說牠不管,牠也想像Linda那樣俯飛。風從左側面吹來,妞妞縮翅,橘黃腳爪在我的手套上轉換站的角度,直到找到某個逆風的位置牠才終於站穩。走上司令台階,走出陰影處,風很大,妞妞也感受到風的力量,等到一個按捺不住的點時,妞妞衝出拳頭,站上一棵櫸木時,樹冠彎了下來。

回來,不回來,把希望交給命運。這感覺很好,放飛本身代表某種意義,放掉控制,任宇宙決定拋接。

我看得見牠的輪廓,勾形尖喙,肩膀,移動時的每一個角度,還有習慣性的側頭啄羽。下一秒,咖啡色的翅翼從眼前出現,我伸出放肉的虎口,妞妞滑行過拳頭,叼了肉後又飛走。來回了好幾次,直到累了,我才坐在地上看著天空。

妞妞能在天上御風是我的驕傲,畢竟我不是鷹,沒辦法教鷹飛,只能不斷地練,順風、逆風、側風,牠會自己找到御風的方式。比起八千帶飛,我沒用很多,是牠不會飛的伙伴。

遠處有摩托車發動,牠被轟隆的聲音嚇到,翅膀有點晃。我對妞妞喊加油,下一秒逆風盤旋,我拍手。妞妞是我天上的朋友,而我應該也是牠人間的朋友吧。

烏恩說,鷹與人是伙伴的關係,但鷹與人能真正平等嗎?鷹會跳上拳頭,是被制約了跳上去待會有肉吃,那是慣性。而烏恩引以為傲的是他的理性,當他說對鷹沒感情時是帶著驕傲,但我問他萬一鷹死了他會不會傷心,他又沉默不語。

鷹在吃小黃雞時,我感到殘忍,一開始不忍看到後來也慢慢習慣,好像愈來愈逼近真實,要吃就吃全隻,因愛生命,所以好生也好死。鷹也不會浪費力氣去炫耀,一夫一妻制,比起那些幻想約免費蒙古砲的鷹友,鷹還算是個品德高尚的怪鳥。

嗶嗶波波的聲響,遠處有人在放鞭炮,糟了,這聲音比起摩托車的發動聲更響。我四處張望,吹哨,拍打手套。

「妞妞,我們回家了喔。」「快回來。」我大叫了幾次。

拳頭上放滿生雞肉,但操場空曠,橢圓形賽道上的PU材質有顆粒脫落,正午的陽光熱辣,我也有點體力不支了。

走回天橋下,吊仔看我神色慌張,遞給了我一瓶舒跑。我真的很渴,咕嚕咕嚕喝下去。Linda在棲架上,牠的嘴基蠟膜上有硬鬚,跟妞妞一樣,這讓我有點難過。妞妞此時此刻,應該是要站在我手套上的。

「找不到妞妞。」我歎氣。

「太重飄走了喔?」吊仔嚼著檳榔。

「你不要跟烏恩說喔,我自己會找到。」

「Linda整天也放開就跑出去了,要去樹上抓回來。」他說的口氣好像在聊逃家又回來的女兒。吊仔摸著Linda的腹羽,難得牠的毛鬆鬆的,翅膀微開,接著牠抬高尾羽,朝我的方向噴屎。

「破鳥。」他說的口氣像是在說小壞蛋,對我展示人與鷹的愛。

如果肉少吃一點,那妞妞是不是就不會不見?我邊摸著棲架上吊仔綁的腳繩,他綁的結都鬆鬆的,勾一下就扯開。

「我都亂捲一通,用三秒膠固定而已。」吊仔蹲在棲架前,也摸著那麻花捲的紅色編織繩。

他遞給我口香糖,我說不要好了,愈嚼愈渴。棲架上的Linda,牠的棕色翼羽中間夾著虎口大小的追蹤器,幾乎現在養鷹的人都會裝,但烏恩說蒙古人馴鷹哪會裝這白色的鬼東西,鷹不見就是技術太爛,體重沒控制好,該怪自己而不是依賴機器。烏恩的鷹當然沒裝,妞妞也跟著沒裝,做夢以為吹個哨鷹就會飛回手套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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