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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蘆屋因緣 從《源氏物語》到村上春樹 下
圖◎唐壽南
文．攝影◎新井一二三
阪神、阪急兩家鐵路公司發行《郊外生活》（1914年）、《山容水態》（1913年）等雜誌刊物，向白領階級極力宣傳居住郊區的優勢，書中多名醫生齊聲說：若要延續壽命，非得馬上離開市中心而搬到阪神間「健康地」去居住不可。富裕的新居民一方面保持傳統關西文化，另一方面積極引入西方的生活方式，結果產生了「阪神間 modernism」，與其翻成現代主義，倒不如譯為摩登主義。比方說：《細雪》的四姐妹住的是有壁爐的半西式日本房子；她們熱中於春天賞櫻花、夏天捉螢火蟲等傳統遊玩，但是回到家中就大口喝啤酒或者開瓶白葡萄酒嘗起司。阪神間摩登主義影響深遠。村上春樹的出道作品《聽風的歌》裡出現的音樂、電影片、飲料、食品等，沒有一個專用名詞是日語的，反之，全都是外來語。他的文體也被指出明顯有英語文法的影響。若他沒有受阪神間摩登主義的薰陶長大，作品風格大概會很不一樣。
另外，阪神間摩登主義文化也養成了許多有才華的女性。《細雪》蒔岡家的閨女就是布偶作家，周圍幾個職業女性也各自赴歐美深造服裝設計、美容等方面的專業技術。現實當中，在國際文化界活躍的阪神間女兒也不勝枚舉。舉個例子，1929年在蘆屋出生，念了天主教學校的作家須賀敦子（她小學的音樂老師則是日後的教徒小說家遠藤周作的母親），她在日本最初以翻譯卡爾維諾等義大利小說出名，後來發表《米蘭──霧的風景》等多部散文，也獲得了許多獎項和書迷。其實，她二十多歲就赴巴黎、羅馬留學，參與過天主教左派的革命神學運動，也把日本文學作品翻譯成歐文。除了夏目漱石、川端康成等大師作品外，還特別介紹了谷崎的《貓和莊造和兩個女人》、井上靖的《獵槍》等背景設定在蘆屋的小說，顯然是對於故鄉文化的愛和驕傲所致。有位研究者指出：在西方國家裡，義大利最初發現了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等新世代日本文學，果然是從須賀敦子早年播下的種子所萌芽出來的。
文學因緣從不斷絕。須賀敦子介紹給義大利讀者的井上靖，是在任職於《每日新聞》大阪分社期間，發現了阪神間文化的。當井上做學藝部副部長的時候，剛畢業於京都女子大學的女記者山崎豐子，受他影響亦開始寫小說，獲得直木獎後翻身為職業作家。揭開醫學界黑暗面的《白色巨塔》一時轟動日本社會，跟著1973年發表的《華麗一族》，以蘆屋上流社會家庭為背景描述了70年左右大銀行互相併吞的內幕。書中出現的超級豪宅萬俵公館位於蘆屋山部的最高級地段六麓莊，是1930年代參考香港的白人居住區設計出售的。
蘆屋漢人與灘清酒
蘆屋的文化土壤並非近代以後忽然開始肥沃的。蘆屋這地名在日本最古老的歌集，8世紀成立的《萬葉集》中就出現。根據傳說，葦屋（蘆屋的別名，日文均念Ashiya）菟原處女是聞名於世的美女，兩個男人爭奪她，導致三人都前後跳河自殺，歷來很多詩人詠過佳人悲劇。兩男一女的三座古墳，附近至今有之。蘆屋川則有橋樑叫業平橋，乃取自古代的風流歌人在原業平的名字。《源氏物語》須磨卷裡，光源氏引用比他早一百多年被流放到須磨的貴族歌人在原行平做的和歌：「旅人袖子冷颼颼／過關刮來須磨海風」。行平和弟弟業平，都有作品被收錄在日本人過新年時玩的詩歌紙牌「百人一首」而至今膾炙人口。尤其弟弟業平是日本文學史上最著名的花花公子。原來在西元9世紀的和歌故事《伊勢物語》中有記載：似是他的風流歌人在蘆屋擁有別墅，有客人從京都來訪，就帶到附近山澗瀑布遊覽去。收錄在《古今和歌集》（西元914年）中的業平作品「世上倘從無櫻花／春天心情該平穩」是把情人比做櫻花的，蘆屋川邊的公園裡有刻了這首歌的紀念碑。
9世紀編纂的《新撰姓氏錄》裡則看到「蘆屋漢人」的名字，可見此地自古有從大陸過來的漢族人居住。這不禁令人想起在村上春樹的初期三部曲裡，主人翁從東京回到家鄉，跟老朋友見面的地方每次一定是中國籍老闆開的酒吧J’s Bar。村上在短篇作品《開往中國的慢船》中提過：小學時候去神戶的中國人學校參加考試，感覺上猶如到了天涯海角。那所學校是位於神戶山手的中華同文學校，乃1899年由梁啟超提倡建立的。蘆屋的大海一貫通往國外。阪神間東端的西宮市有追溯到12世紀的戎神社，當初應該供奉舶來神的，曾是流動傀儡師的活動據點。另外，古代蘆屋也有從畿內通往九州太宰府的西國街道驛站。後來起自大阪的中國街道和西國街道更在蘆屋匯合。
17世紀興起造酒業，此地產量曾一時達到全國生產量的六成。從現西宮市到神戶市東部的所謂「灘五鄉」跟後來的阪神間地區完全重疊，既有甘甜的泉水又產出高品質大米，特別合適於生產清酒的。至今「灘清酒」是日本酒的頭號名牌，大關、日本盛、菊正宗、松竹梅、劍菱等品牌全來自「灘五鄉」，總共四十二家造酒廠加起來占全國銷量之三成。造酒業興隆的結果，早在明治維新之前，這裡的資本積累已經非常可觀；富裕老闆當中有的是鑑賞家、蒐藏家，所蒐集的古代銅器、陶瓷器等，為日後阪神間為數可多的私人博物館、美術館奠基了。19世紀末從大阪搬來的富商們重視教育，為自己的後代出錢建立甲南幼稚園、小學、中學；這一舉引來神戶的美國教會學校紛紛搬來，使阪神間成為關西的教育要地。當地的造酒家族也不甘落伍，由兩家共同創辦的灘中學，請來東京高等師範學校的校長嘉納治五郎（現代柔道的創始人，當地造酒商家庭出身）做顧問，果然發展為每年送多名學生上東京大學的名門中學。另外，村上春樹的父親村上千秋任教多年的甲陽中學也是生產白鷹牌清酒的辰馬家建立的。
永遠的蘆屋
在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的最後一章，主人翁走到蘆屋川的河口坐下來哭泣兩個鐘頭。他離開故鄉赴東京上大學以後的幾年內，原先長達八公里的白色沙灘逐漸被填拓，在蘆屋市內只留下了五十米。填海用的是整平山麓得到的泥土，從此美麗的海景和山景都永遠變樣了。在填拓地上蓋了好幾十棟中高層公寓（其實我婆家住其中一棟）；愈來愈遠的人口海岸那邊，以超高價出售具備私家遊艇港的現代派豪宅。然後來了1995年1月17日的阪神淡路大地震。蘆屋的房子倒塌的有一半以上，村上的老家也無法住了，他父母決定搬到京都去。地震對作家的影響顯然非常大，《神的孩子都在跳舞》就是大地震啟發的短篇小說集。97年5月，他一個人走路橫斷了被地震破壞不堪的阪神間地區，在98年刊行的遊記《邊境．近境》中發表了紀錄。序文道：「寫故鄉很難，寫受過傷的故鄉更難」。當時的蘆屋，在網球場裡還有受災者住的臨時住宅。他走過母校精道中學，再走到原先住的房子之後，似乎精神上受不了了，忽然坐電車到甲子園棒球場看老虎隊的比賽去。
十年過去，阪神間地區從地震的破壞復興的程度相當可觀。文學方面的蘆屋因緣也仍在繼續。這些年在日本國內外均受到高評價的小川洋子，在暢銷小說《博士熱愛的算式》之後發表的《美奈的行進》就描寫蘆屋的富貴家族，並獲得了2006年的谷崎文學獎。故事發生在1972到73年，蘆屋西北部標高二百米的山區，總面積達五千平方米的西班牙風格洋房裡。主人翁美奈的奶奶是德國人，令人想起《細雪》裡跟蒔岡姐妹常來往的德國籍鄰居。美奈上小學用的交通工具竟是侏儒河馬，彷彿村上春樹的寓言式小說。1962年出生的小川洋子跟村上是早稻田大學文學系的前後同學，她也是長期的阪神老虎隊大球迷，幾年前因丈夫工作的關係搬到蘆屋來住的。《美奈的行進》充滿著作者對蘆屋的文學界前輩明裡暗裡表示的敬意。作品裡出現的圖書館，村上曾在《聽風的歌》裡描述過，他也說《海邊的卡夫卡》的神祕圖書館之原型就是長滿爬山虎的蘆屋圖書館。
2007年正逢《源氏物語》成立一千週年之際，谷崎紀念館舉辦著特別展覽「永遠的男與女：潤一郎三次現譯《源氏物語》」。幾乎同時，根據山崎豐子原作改編而由一代明星木村拓哉飾主角的電視連續劇《華麗一族》席捲日本。我為台灣中譯版寫導讀時候發現，在山崎原作裡設於蘆屋山區的萬俵公館，意象取自關西大財閥、原神戶銀行總裁岡崎家從前住的豪宅，現實中在於神戶市須磨區（如今做為須磨離宮公園植物園對外開放），就不外是《源氏物語》的主人翁被流放去的地方了。尋訪蘆屋文學因緣的冒險，到此繞過一整圈，似乎是擱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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